梦魂觉时前尘断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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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时已至轩彰六年八月末,姥姥苦心培养了十多年的琅修先一步辞世后,她也渐渐地显露出对国中事宜的力不从心,她老了,绝美容颜中透出深刻的疲乏之态。病势严重的几日,医姽婳丹姬,和侍女离陌目不交睫地服侍在她身边。
毋庸置疑的是,琅修圣女的死对姥姥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姥姥十几年来为她倾注的心血要比我的寥寥几月多得多,我从血缘上是,而她从感情上更像是姥姥的亲外孙女。
姥姥在病重时偶尔会神志昏乱,喜怒无常。我守在姥姥病榻旁时,姥姥会双眼僵直地凝视着我的面容,不住地唤我“琅嬛”,我心中隐隐猜到她看的人不是我,而是透过我这个影子在看另一个与我极像的人,就算这一声声的“琅嬛”唤的也不是我。
她的神色有时极其温柔,和蔼,宁静,像是慈祥的长者怀着满满的挚爱看着后辈,有时却是愤怒,绝望,忿恨,声音凄厉,一次我端着药碗服侍喝药时,姥姥登时狂态发作般地掷碎了药碗,激怒攻心地朝我喊:“琅嬛,我怎么会生出你这般软弱无用的女儿,什么大事都扛不起!”她狠狠地用手掌敲击床沿,“一辈子优柔寡断,不成器的样子!居然为了儿女私情叛离伏眠,叛离凤祇!”
我木讷地站在原地,似乎有凌厉的罡风平地而起,阴冷如刀。我知道姥姥斥责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妈妈。寝殿中的逼仄凝滞化作无形却细密的巨网,兜头兜脑地覆压下来,让人感觉一口气憋闷在胸口,慢慢地衍生出窒息般的刺痛感。
宛如一汪盈盈地盛满在徽砚中的墨被打翻,暮色霎时就浓重起来。夜空烟飞云敛,却是月色朦胧,我一级级地走下九曲白玉石阶,身后垂落的素白披帛也以妙曼的姿态一级级轻盈地滑下,其上剔透的坠珠与玉石相击发出清吟。
走得离姥姥的寝殿有些远了,回望时殿中的灯火微缩成极小极细的亮斑,大半已经隐入沉沉的暗魅。我静静地在一级玉阶上抱膝坐下,前面再走几步就是我所住的宛心阁,可是我忽然就觉得再也迈不动了。
夜风纷乱了鬓角的发丝,也纷乱了此时的心绪。若是姥姥真的有什么不测,我就将成为伏眠国的国主,我曾经是相国千金,胤朝公主,北奴嫔妃,可是眼下我即将拥有的身份却是我始料不及的。身处浩瀚深远的天宇之下,无数明明灭灭的星芒投影,不由得也生出势为棋局,人为棋子的感慨。
“表妹。”我抬头看见一人意态悠闲地坐在白玉阑干上,凭轻功飞到我旁边坐下。
“林桁止。”我低低咬牙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姥姥重病,所以去而复返。”奕析的笑中带着三分意味,“姥姥每次提起浣昭夫人都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法,但是姥姥看来挺疼浣沁夫人这个小女儿。”
他的言下之意我怎会听不明白,啐道:“你少拿浣沁姨母来当哄姥姥的幌子,若是穿帮了,凭姥姥的脾气谁也救不了你。”
见他默然我说道:“我倒是要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在伏眠国,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他饱含神俊的眼角带着一丝戏谑,问道:“我说心有灵犀你信吗?”
我知他是有意调侃,摇摇头沉声问道:“你到底答应了元君什么?这种事都可以帮着你做。我不相信几声讨好的‘姐姐’可以糊弄得了她。”
我顿一顿,神色软和些说道:“你就放了桁止吧,别一直将他扣在王府上了。”
“你别冤枉我。”奕析无辜说道,“让他好好养伤,我可没有扣着他。”
他道:“倒是你,从锦溪出来后就一点消息也没有,可让玉笙他们急死了。”
“姥姥派出的人找到我了,后来就莫名其妙到了伏眠国。”我淡淡地答道,“世事变幻如白衣苍狗。你相信吗?其实我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
“那就没有必要为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而卖命。”他的声音轻轻,却蒙染了一层幽幽的魅惑,直抵人心。
我霎时震惊,转过脸看着身边这人,一缕青丝吹拂在鼻息间,发丝触得肌|肤些微酥痒。
此时几道流萤般的银光带起劲风掠过,我心中暗道有人偷袭,瞬间舒展臂间的白绫将其打落,刚想出声让奕析阻挡一下。令我吃惊的是,奕析一把扯过旁边的人挡在他面前。
我顿时又急又恼,喝问道:“你做什么?”舞动的白绫迅疾地打落一颗流萤,是粒粒浑圆的珍珠,清脆地坠落在玉石台阶上相击清吟。
奕析朝我一眨眼睛,道:“是有人在跟我们玩,我不方便显示过多,表妹劳驾你了。”他微扬下颌,示意我看一处黑魆魆的林荫。
我即刻会意,带着嗔怒朗声喊道:“刃雪,你还不给我快出来。”
一阵“咯咯”的娇笑声后,从林木的阴影后曼步走出一名十七、八的白衣少女,姿容娇妍,眉宇间与元君有几分相像,四名姽婳中她年纪最小,也最活泼调皮。
“琅嬛圣女,我来了。”她轻快地跑了过来,一双灵灵秀丽的水眸斜睨过奕析,带着几分讥诮道:“浣沁夫人的儿子不过平庸之辈,毕竟是跟胤人生的,倒也不奇怪了。”她的话语中流露出对胤朝的嘲鄙。
奕析倒是不与她计较,恍若无事。
我轻咳一声,柔软微凉的白绫流淌过手心后迤逦委地,说道:“刃雪,这话我听得也不舒服,后半句连带着把我也说进去了。”伏眠中众所周知,我是浣昭夫人与胤人所生。
“姥姥叫圣女过去。”她将我从玉阶上拉起就往回跑去。
我回头看了奕析一眼,他只是朝我微微颔首,于是略略安心与刃雪一起去。
我与刃雪一走进寝殿,直感觉一股腐败腥酸的气息扑面而来,再重的沉香也掩盖不住这种气息。九支玲珑凤鸣灯点亮。随着宫女们“簌簌”细碎的脚步声,一重重玉楹珠帘被次第分开勾起,待到人步履匆匆地走过后又悄然落下,无声无息。
银色玉兰花纹的鲛绡软丝幔帐前,跪着一名白衣若明净雪莲的女子,神色清冷高贵,眼眸中透出一丝极淡的幽蓝,正是姽婳丹姬。
她眸色淡然地看我,不行礼也不出声,然后旁若无人地缓缓起身,朝着帐内轻轻说了声:“姥姥,圣女到了。”就保持着清冷疏离的神色,与我擦肩而过地走出去。
我素来看惯了丹姬的乖戾冷僻,明了她心性如此,姥姥都不说什么,我也就随她了。
一双洁白素手慢慢地勾开垂地的罗帐,姥姥靠在粟玉芯苏绣软枕上,脸色上虚浮一层青白,昔日如瀑墨发隐隐地映出银色,女人的苍老总是迅速的。我第一次见到姥姥的时候,她还俨然是一名三十余岁的美妇,现在世事沧桑的痕迹已在不着意间漫溢上眼角。
“姥姥。”我唤道。
“琅嬛,扶我起来。”一双凤眸光泽褪去,但是威势犹在,我们默默地将她扶到外室。
姥姥端坐在一张镌刻展翅凤凰的檀木大椅上,身着月白色寝衣,肩上搭着一件白狐裘披风,眼眸中如潮潮的夜雾暗卷月华。
“姥姥。”我试探地喊了一声。
“琅嬛,你过来。”姥姥朝我一挥手。
我向前几步,温驯地跪在她的膝边。
“姥姥大限将至,天命如此,与人无尤。”姥姥目光清矍不似一个垂暮之人,“此后伏眠中的一切事宜都由你做主,四名姽婳也将以你马首是瞻。”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极相像的面容,我丝毫不怀疑我们有血缘之亲。但是她在我的生命中出现得太过突兀,猝不及防间,她告诉我母亲真正的身世还有这身世后隐藏的巨大秘密,就好像一代的重债辗转到我身上,她要我无条件地接受,要我担起母亲逃避的责任。
她朝后扬手,侍女离陌垂眉,双手奉上一只雕工精致的狭长云檀木盒,打开后里面卧着一卷浅银莹然的玉帛,似乎有铁画银钩的墨色笔迹,带着书写时的劲道深深地印出来。
“琅嬛,我念一句,你也就重复一句……”她威严地命令道。
“姥姥。”我抬头时,眼底暗蕴着盈盈润泽的珠光,打断道:“我来漠北五年,为什么姥姥之前不来找我,非要到这时候才派人找到我呢?”
姥姥看着我冷哼一声,“在男人那里多吃点苦头,省得跟你母亲一样无知。”
“是因为琅修圣女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伏眠面临着后继无人的窘境,姥姥才会找我回到伏眠。”柔软的舌尖上好像滑过尖锐的冰凌,我道:“其实姥姥还是介怀我母亲当年的叛离,介怀我身体中有一半胤朝的血,若是琅修没死……”
平澜无波的言语下,暗藏着的却是雷滚九霄的震动。心知肚明的一些暗昧,就像一滩淤积的脓血,当挑破那层薄薄的包衣时,还是会血流横溅。一旁立侍的姽婳皆是惊得脸色骤变,一个个噤若寒蝉。
“碰”,一盏影青釉刻划莲花纹的茶碗被掷碎,滚烫的茶水夹着郁青的茶叶四散流淌开去。
“琅嬛,你……”姥姥的两侧颧骨泛起异样的潮红,指着我的手不住地颤抖,“她是绝对不敢这样跟我说话的。”
“所以我并不是她。”在滚烫的茶水要漫及膝盖的一刹那,我优雅地起身,也许换做她的话,她会继续跪着默然承受。
姥姥强压下咳嗽,喉咙里的声响到唇边绵延成几声笑,“那我倒要看看,你心性里是柔弱多几分,像她。还是刚烈多几分,像我。”
我神色澹澹地看着她,她启唇极重咬出几个字:“杀母之仇,你敢不敢报。”
我一时震悚,愣愣地在原地。
“姥姥!”元君像是顾不得了“噗通”跪下,神色中是罕见的忧虑,“您……要三思。”
“扶乩,你来说。”姥姥看都没看元君一眼,指着扶乩说道,扶乩清素丽颜中透出踌躇,丹姬却是一贯的神色清冷,局外人一般地看着我们。
“是谁?”我强行按压着心中困兽般挣扎着要逃出的情绪。
“你说,我们要听的都是实话。”姥姥凌厉的眼风剐在她身上,良久后,扶乩说道:“圣女,是耶历歌珞。”
我莫名地笑道:“是真的,还是在骗我?”
“没必要骗你。”扶乩眼神淡定,“当年夫人用计让他在邱鹿原大败,激怒攻心之下他曾出手打了夫人一掌,夫人不知为何没有抵抗,那一掌之力却让夫人武功尽废。”
凤祇女子没有武功护体,很难活得长久,武功尽废后她与半死又有什么区别。我在元君身侧缓缓地蹲下来,问道:“元君,五年前夜闯帝都丞相府,出现在妈妈旧楼的人就是他吗?”
一声“是”随着元君沉沉的叹息从唇边溢出。
“那场拖垮了林氏与颜氏的锦溪案也是歌珞幕后操控,薛式在胤朝加以斡旋,为的就是报复夫人。夫人不想连累他人,六年前刻意在集州假死,安排好一切后北上,就是为当年的恩怨做一个了断。”扶乩说道,每一个字从她口中说出似有千钧分量。
在集州她果然是假死,那么在集州被盗走的骨灰也定然不是她的。“然后呢?她死了?她既然死在北奴,那么她的骨灰又在哪里?”我有些木讷地问道。
“在北奴王陵。”姥姥略带浊音地回答,“就在那里被锁了五年,耶历歌珞就等着自己死了,入王陵后还有浣昭给他生生世世地陪葬。”
我感觉体内原来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冷却下来,攥紧的手指一用力,指甲就如利刃般的割破手心肌|肤,在素白的裙裾上洇湿出一朵一朵嫣红的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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