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临近正午，左希一如既往地对着半节课都没能解出来的数学题发呆，她在草稿纸上一遍又一遍地抄着题目，试图从中找到思路，但是徒劳无功。

        阳光打在她的侧脸，变成轻轻摇曳的光晕。

        抽屉的书包毫无征兆地震了一下，整个桌子轻轻颤动。

        手机此时是震动模式，声音虽不如铃声来得大，但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下，还是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她以往一直都是静音，昨天晚上临时开震动是为了不错过邢媛的消息，结果聊着聊着就那么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把这事抛之脑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随后，左希清楚地听到一声嗤笑，不少人纷纷回头，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也有一部分人觉得少见多怪，埋着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叶诚坐在讲台过道的正中央，他听见细微的声响，抬起了头。顺着那些人的目光，他看向某个座位，剑眉微蹙，轻咳了两声，以稳定班上的秩序。

        左希原本打算下课再处理，自习课是主任巡逻最频繁的时间段之一，一不小心被发现，结局就是全校通报加上回家反省，居安思危总是好的。

        但是没过几秒钟，她的书包又开始震个不停。这次迎来的不止是戏谑的目光，还有哄堂大笑。

        “安静！”叶诚的嗓门很大，声音却无比沉重，威慑力十足。那些人听到后便识趣地闭嘴，扭回了脑袋。

        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情况。

        当他在讲台上凝望着那个女生，看到她六神无主的模样，他甚至重新思考了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

        随即他走下讲台，来到左希的座位旁。

        他的两指微微蜷曲，轻轻敲了敲桌面，“自己处理好，不要打扰别人。”

        “关一下吧，我帮你看着窗外。”江溆言就坐在她旁边，听得最清楚，他大概也意识到了问题，便侧身挡住了她，挡住能从窗外射进来的视线。

        左希这才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把震动模式关闭。

        发来消息的人是梁珩，她于是顺便点开了信息栏，上面显示着十多条未读信息。

        “希希，中午有时间吗？”

        “上次看你的消息说国庆之前都不回家，我和你妈妈来学校看看你，顺便带你去吃个饭。”

        “学校食堂的伙食应该也不错，但是偶尔改善一下嘛。”

        “我的车就停在学校门口，一走出校门就能看见。”

        “后备箱还有你最爱喝的饮料，我怕学校的小卖部买不到，特意给你送来了。”

        “你不是爱吃蛋黄酥吗？叔叔给你买了一箱，吃完了再给我发消息，我接着去买。”

        “下课了给梁叔叔回个消息，别让你妈妈等太久了，你也知道她爱唠叨。”

        “……”

        一条接一条看到最后，不知怎的，左希突然感到鼻头一酸，眼眶不知不觉中已经湿润了。她现在的世界，起了一层薄雾。

        梁珩对她太好了，比她的亲生父亲要好一万倍。是他让左希看见，她缺失的父爱原本的模样，一览无余。

        左郁峰亏欠她的，梁珩在一点一点地弥补。

        她也在日复一日地、无数次逼迫自己放下过去，真正接纳梁珩。可是怎么就做不到呢？

        她过去的那十多年，没有爸爸陪伴的那些年，她为左郁峰哭哑了嗓子，一步步艰难走过的日子，她不甘心忘掉。

        每每想起左郁峰这个人，她心里最深的地方告诉她，她永远都在意，她做梦都在幻想重逢的场景，哪怕和那个人相见比找回自己的声音还要困难。

        “怎么了？”江溆言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事，中午我和家人一起吃饭。”伴随着手指轻微的颤抖，左希只觉得每一次落笔都无比艰巨，有的笔锋处停留时间过长，墨水渗透了纸张。

        “你好像……”江溆言看着左希的眼角，那双杏眼在泛光，似乎下一次眨眼，那些积攒不下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不太开心。”他迟疑着说出后半句话。

        “感动的。”左希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然后吸了吸鼻子，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要向他敞开心扉吗？万一他只是随便提了一句，对她的过往根本漠不关心，反而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谈。

        他会以什么立场和态度看待她曲折又可笑的往事？她十多年来的困惑，他能解答吗？她人生的空白，他能够填补吗？他能向她展示，当年那个人是站在一个什么样的角度，看着这个家庭被一双无形的黑手一点一点撕扯成无数的碎片而熟视无睹，最后一声不吭地离开吗？

        都不行。

        算了。

        两个人也没有很好的关系吧。

        白色奥迪停在道路的一侧，左希穿过熙攘的人群，拉开车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车内正播放她最爱的一首钢琴曲《turnthepage》——经过困难后，翻开新的一页。

        “市中心新开了一家日料店，想不想去吃？”梁珩透过后视镜询问道。

        左希点头。

        “吃快一点。”

        左希不想赶不上下午的课，她一直都是一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迟到”这两个字在她的字典里根本不存在。

        而且第一节课还是物理，江朗文平时就一副很有威严的样子，她更不希望刚开学没几天就给班主任留下不好的印象。

        “好。”梁珩答应道，发动了汽车。

        饭桌上，杨穗禾有意无意地提起左希在学校的状况，她心有顾虑，以左希的自身情况不容易与同龄人合得来。

        提到这方面左希还比较高兴，顺便介绍了她有趣的同桌和室友。

        杨穗禾这才放下心来，同时不忘将上次一模一样话再次叮嘱一遍。

        梁珩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杨穗禾短暂地安静下来，他才开口问道，“希希，是不是快要月考了？”

        左希回想前些天老师公布的考试日期，点了点头，“下个月10号。”

        “加油，不要有心理压力。”

        “谢谢。”

        “最近学习状态还好吧，适当休息，劳逸结合，别把自己弄得太累了。不论考成什么样都不要紧，你永远都是妈妈的骄傲，知道吗？”

        某一年，某一天，这句话用同样的口吻，也被另一个人说出过。

        她不记得了。

        两点二十五的预备铃声响起，江溆言被吵醒，睡眼朦胧，长呼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调整好坐姿，再次睁眼时，发现两组中间的走廊上站了一个人。

        他下意识就从座位上弹起来，连忙给左希让出一条路。

        “你等多久了？”

        左希回到座位上，把物理课本和笔都摆上桌面，在书的右侧空白处写道，“刚来。”

        其实不然，她等了十多分钟，只是看眼前的人睡得太香，甚至没有一丝苏醒的迹象，不忍心打扰。

        “下次来了就直接拍醒我。”江溆言这会儿彻底清醒了，又补了一句，“我没起床气。”

        “好。”

        江朗文随着正式上课铃声走进教室，他的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庄严神情，有条不紊地在黑板上写下这节课的主题，开始进行正课内容的讲述。

        左希中午没睡午觉，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让人感到舒适又无力，难免犯困。

        江溆言正好一幅散漫的样子，见状撕下一张便利贴，写上几个字递了过去。

        “小道消息。”

        听过江朗文讲课的人都知道，他的课堂从来不乏丰富的设计和有力的素材支撑，穿插着精彩的问答互动环节，直让人拍案叫绝，完全配得上素质班班主任这个名号。

        也正因如此，他决不允许他的课堂上有人睡觉。

        “？”

        “下周一中秋节，学校不给放假，但是可以开晚会。”

        左希瞥了瞥桌上的小日历，今天已经是星期三了，下午最后一节正好是班会课，江朗文应该会借此宣布这件事。

        “嗯。”

        “作为任重道远、鞠躬尽瘁的副班长，我决定为这个班级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揽下组织晚会的重活。”

        “……辛苦了。”

        “你想不想给我帮忙？千载难逢的好活动，总要有些参与感吧。”

        以左希的性格肯定不会选择上台表演，他也实在不想自己的同桌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就提出了一起做准备工作的建议。

        再说了，允许开晚会不就摆明了说：大家学业繁重，需要放松，开开心心玩一晚上吧。

        左希沉思了片刻，江溆言把纸条拿回来重新写道，“都是小事，不麻烦，你跟着我来就好。”

        “好。”

        江溆言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比了个“ok”的手势。

        物理课终于是下了，左希困意全无，江溆言却倒头就睡，一直到了班会课。

        在遇见他之前，左希是真的不相信有人每天都能睡12个小时。

        关于中秋活动，江朗文简单说了几句就走了，大概意思是完全由学生自己组织，各科老师都不参与。看到江溆言高高举起的手后，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咳咳，我来说两句。”江朗文前脚刚走，江溆言后脚就站上了讲台，“同学们，月到中秋夜，还胜别夜圆。中秋佳节即将来临，迎接大家的，还有一年一度的中秋联欢晚会。这是促进班级同学关系的重要活动，希望大家都能踊跃报名，积极参加。有意向表演节目的同学，晚自习之前找我报名。”

        他学着班主任的腔调和说辞，还挺有模有样的，在这之前就有不少人把他当笑话看，今天也不例外。

        “我说，抛开语气不谈，咱们副班长跟班主任长得还有点像啊。”

        “真的假的，我看看——还真是。”

        “他俩不会是父子吧？怪不得选班干部那天老班没生气。”

        “你举手问问他是不是？”

        “你怎么不问？”

        “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问。”

        “去去去，一边儿去。”

        ……

        有失有得，江溆言只想调动班上同学的积极性，这点无疑做到了。

        放学之后，不断有人找他报名，他一个个仔细记下。慢慢地，一张草稿纸已经不够写了。

        等到人群散去，左希递过一张纸条。

        “需要帮忙吗？”

        “暂时不用，你先看会儿书吧。”

        他整个晚自习都在为这事操心。

        中秋晚会是年年都有的活动，准备工作很繁琐。要想成功举办一场完美的晚会，就需要考虑到各种事宜的方方面面。

        恰当的场景布置，烘托中秋节应该有的气氛。

        表演所需道具的购买和摆放，以及零食饮料的准备，在这之前，还得收一次班费。

        主持人台词的编写，不出意外，他就是主持人。

        节目彩排，虽然不是最关键的环节，却是必要的。

        “你文笔怎么样？”江溆言突然问。

        “我不知道。”

        除了考试作文，她从没写过诸如此类的长篇大论。何况文笔这种东西，一般都是由别人来评判吧。

        “你中考语文考了多少？”他又问。

        “115。”

        “很好，就你了，帮我写主持人发言稿。也不多，我把节目顺序编排了一下，二十六个节目，你写一段开头一段结尾，加上25个衔接句就行。开头要有气势，结尾适当抒情，中间的衔接可以大规模引用名言名句，建议去网上抄。要求不高，内容丰富就行。字数也不多，篇幅不超过一篇作文的量。”

        “……为什么不全篇上网抄？”

        “我觉得你写的比网上好。”

        江溆言饶有兴致地望着她，深邃的眼眸不断有笑意涌现。

        听到这个答案，左希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江溆言平时也没少笑，但不知怎的，刚刚那一瞬间，在与这样热烈的眼神交汇间，那双含笑的眼睛像扔进她心底的一颗石子，波澜不惊的湖面荡起了一圈涟漪。

        那颗石子越沉越深，直到见了底。

        她望不进他的眼底，可这个人似乎已经将她全部看穿。

        而后她连忙低下了头，试图通过避开江溆言的视线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隐约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就是这双眼睛给她带来了最深刻的印象。

        半晌，她终于提起笔，给江溆言一个同意的答复。

        “我尽量。”

        “加油加油，我相信你！”

        左希深呼吸一口气，开始从头构思。

        开头是通俗老套的同学们晚上好，紧接着一两句有关中秋佳节的诗句，再然后是对周围景物和人物心理的描述……

        还得要有气势，语句不能太婉约。

        她正写到一半，右耳边又传来江溆言的声音。

        “快，你数学好，你来算。”

        只见他手里的那张纸上写满了每一样道具的大致预算，在左希看来就是一道极其简单的三位数以内加法运算。

        她占用剩余的全部空白处，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旁边坐着的不能是个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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