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5章 血色金龙（中）

阴暗逼仄的坑道内，澹台明镜正在给父母写信！
  确切的说，不光是给老澹台夫妇，还有他所在步兵班的15名弟兄的父母，虽然其中的大半人根本没在坑道，他们基本都留在坑道外的阵地上。
  但那，是上这块阵地前所有弟兄们对他这个‘文化兵’所提的请求。
  倒不是说进驻的阵地有多险恶，但上战场前写遗书是四行团惯例，这个活儿自然都交给从营部分下来，经常在晚间给他们讲故事的文化兵了。
  而现在，澹台明镜所书写的，就是遗书！而且，留给他的时间，很少。
  战斗，激烈到无以复加。
  日军一波接一波的攻击，近乎无穷无尽，哪怕现在已经进入黑夜，照明弹依旧满天飞，将这片战场照得雪亮。
  死亡，已经不是常见，而是随处可见。
  不管是中国人的，还是日本人的。
  距离澹台明镜不到10米的地方，就是他所在步兵班班长的遗骸，那是澹台明镜在战斗间隙的15分钟里遍寻战场给找回来的。
  他一直记着老兵班长在上战场前给他所说的：“老子不怕死，但老子这身肉是爹娘给的养的，不管多少，弄回去埋在家旁边，爹娘总有个念想。”
  老兵班长是被一枚步兵炮给轰碎的，提着MP38冲锋枪的班长在白天的激战中至少杀伤了数十名日军，彻底成了日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门步兵炮被日军运到距离战场不足400米的位置，在班长拼命射杀已经抵近至70米的日军步兵时，那门步兵炮开炮了，精准的命中班长所在的工事，连工事带人带枪，一起轰碎了。
  澹台明镜找了好久，也才捡回来数块遗骸，无比精壮足有130斤的东北汉子，变成了只有十几斤的血肉碎块。
  所以，澹台明镜为班长写下的遗书是：父母大人，观此信时，儿亦已战死，但儿不悔，儿之军功章和积攒军饷、奖励、抚恤应够父母大人将养余年之用。
  望父母大人悲痛之余好好生活，弟、妹及其子女可代儿承欢膝下，儿之牺牲才有所意义，儿绝笔于紫山金龙峰高地！
  金龙峰高地位于紫山西北角，那里沟壑纵横，山势险峻，别说不适合火炮、坦克等大型装备运输，就是轻步兵突进，也需要费大力气，所以在唐团座的规划中，只需要一个步兵班扼守主峰，就能阻止日军轻步兵翻山越岭进入紫山山脉的梦想。
  这样一个鸡肋型的突破口，任何一个明智的指挥官都不会在这上面花费大力气的。
  这个任务，就落在了三营7连13班头上。
  这是一个并没有多少荣誉的步兵班，甚至也没太多辉煌的战斗史。
  其实，做为预备役班或是补充班，13班组建的时间也不过才半年，拢共只有两名老兵担任班长和副班长，其余全都是39年上半年从冀南招的新兵，用老兵们的说法，就是一拨新兵蛋子。
  和自己的绝大部分战友比起来，从营部下来的澹台明镜反而是整个步兵班里军龄排第三的老兵。
  但除了两个班长，没有人知道这个从营部分配下来的通信兵叫澹台明镜，他们只知道这个脸白白净净的小伙儿叫谭明镜，所以大家伙儿都喊他外号镜子。
  而这些只在训练场上证明过自己的士兵们也并不知道，他们来金龙峰高地，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为那位外号叫镜子的年轻人。
  澹台明镜终于在年前达到了冷锋给他定的训练标准，黑星手枪五十米靶五发弹45环，冲锋枪百米靶一个32发弹匣上靶26发子弹，捷克半自动步枪230米10发弹87环，5公里全副武装负重15公斤越野22分钟，搏击已经可以和一名老兵对战2分钟不落败。
  而这，已经是侦察连预备兵入选的标准了。
  冷锋再也无法拒绝澹台明镜下到一线部队的请求，但为了这位求战心切的年轻人的安全，冷锋终究还是动了私心将其安排在李九斤7连的四个预备班中的第13步兵班里。
  但此次数万日军大军来袭，三营主力尽出，位于主阵地之外的几个高地只能由预备役班来防御了。
  7连13班，就在这种情况下被安排在了金龙峰高地。
  只是，恐怕就连冷锋和李九斤也没想到，一块远离主阵地达10里地又易守难攻的小型高地，竟然成了日军重兵突破点。
  或者说，成了整个紫山战场上日军唯一能证明自己的阵地。
  。。。。。。。。。
  金龙峰高地爆发战斗的时间是紫山战场战至第五日的上午！
  紫山战场的前三天，基本都是四行团主导的舞台，日军的炮火根本对有着完善防御系统的紫山各阵地形成威胁，一旦炮火停止，动用步兵进攻，从坑道里钻出进入堑壕的四行团官兵们就会用密集的火力教日军做人。
  连续两日的强攻，日军不说尸横片野，也被揍得头破血流！
  直到第4天，日军突然改变战术，不再用大炮轰完步兵攻了，而是搞起了大炮和步兵一起攻。

  炸响在各防御阵地上的弹幕，最近时距离日军步兵只有不到100米，这就算是步炮协同训练到最顶尖水准，也没法保证自己的士兵不会被己方的炮火席卷进去。
  但第一师团偏偏就这么做了。
  100米的距离，根本不足以四行团官兵们从狭窄的坑道口一一钻出进入已经支离破碎的战壕。
  日本人既然丧心病狂至此，四行团的营连长们也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狠人，哪有一个是善茬？
  当下命令自己所能只会的所有炮火覆盖阵地前沿，同时命令各排班以三分之一兵力进入战壕。
  你们敢死，那我们奉陪，老子们好歹还有个深达2米的战壕保护，你们狗日的有啥？
  仅仅两日，就在这种近乎残酷的以死换死的对战中，四行团三大步兵营就减员500余人。
  日军的战损没法统计，因为双方都投入了大量火炮对轰，很多尸体都是支离破碎的，但估计接近3000的战损是必须有的。
  事实上，四行团方面还是保守了，根据战后日军的战报，仅是冈部三郎残忍的下达决死进攻军令，以不足百米的步炮协同发起进攻的第一日，第一师团和第三师团就战死1800余人，重伤1700，几乎是一个完整编制的步兵联队全部拼光。
  也就是第一师团兵员足够充足，全师团兵员高达3万人，不然光这一日的战损就能让一个步兵旅团失去战斗力。
  但就是兵员无比充足的情况下，在紫山开战的第五日，第一师团就向前线4个步兵联队补充辎重兵、工兵等达4000人，那也意味着哪怕是不计算第3师团的损失，开战的前五天，不算因为炮战损失的炮兵等兵种，第一师团光是一线步兵，就损失超过数千人。
  几乎是平均一天消失一个步兵大队。
  据说，当筱冢义男战后观看第一师团战报时，在不过十几度的天气中，额头上满是冷汗。
  和惨烈的紫山之战比起来，他第十师团在赵家庄之战的损失，简直不值一提。
  只是没人会想到，日后当中日战争史专家们讨论起紫山之战，头一个提起的不是日军主力进攻的三大主战场，也不是双方投入精锐士兵在山林中相互狙杀、追逐的丛林猎杀战。
  而是，远在距离主战场近10里的金龙峰高地。
  不是因为那里有紫山战场最高指挥官唐刀的小舅子，而是，一个和主力挨不上边的步兵班，竟然血战一个日军步兵大队。
  兵力对比，是夸张到令人仰视的1比70！
  而那，只是7连13班正面对敌的日军人数，为了阻止中方救援，已经彻底陷入疯狂的宫内良夫还请求动用4门105榴弹炮、8门150榴弹炮对该区域进行不间断炮火封锁。
  这还不算，在电话里被多天骏骂得狗血淋头的片冈薰也是豁出去了，派出12架战机在高空对该区域投下近百颗燃烧弹，将方圆近0.5公里的山林烧成一片焦黑。
  而这些炮火和轰炸的目的，已经不是为了杀伤高地上的中方士兵，单纯的只是为了阻止中方的增援。
  或者说，就是以陷入重重包围的金龙峰高地为诱饵，杀伤增援的中方部队。
  单纯的从战术上讲，这或许是第一师团在紫山西北方向作战的唯一亮点。
  因为，他们的确用一记左勾拳狠狠打在四行团3营的软肋上。
  以四行团从来不会抛弃任何战友的特质，哪怕明知那里已经成了地狱，他们也会冲进地狱！
  哪怕战友已经化成灰烬，他们也会用手捧回那捧灰！
  从军12年连油皮都没怎么擦破过的李九斤，重伤！
  急于增兵金龙峰的李九斤亲率两个主力步兵班和一个预备役班共40人顶着日军的炮火在山野中前进。
  一枚150榴弹炮不幸就落在正在前进的李九斤侧面不到70米的位置。
  再强壮的躯体和坚不可摧的勇敢，在可以轰塌坚固工事的重炮面前，都很脆弱。
  当场就有6名官兵牺牲，13人受伤，包括连长李九斤，看着不足800米的金龙峰高地，增援部队只能抬着重伤员和战友遗骸止步。
  不然的话，留在这片战场上的所有伤员都得死，所有遗骸都会被连绵不断的炮火撕成碎片。
  向来冷静的近乎冷酷的冷锋收到李九斤重伤的消息后，一双眼眸瞬间染上一层血雾。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冷峰已经是怒极！
  “再援，告诉7连、8连，但凡是登上金龙峰高地的我方官兵，皆记二等战功！”冷锋下达了堪称悲壮的军令。
  又是6个步兵班从一线战场上被抽调出来，组成新的援兵，准备冲入那片已经被燃烧弹和炮火充斥着的死亡战场。
  “暂停增援，待炮兵营对日军炮兵进行足够压制后再行增援！”唐刀的军令及时传来，阻止了冷锋怒火熊熊之下有些不太理智的命令。
  如果唐刀不及时下令，或许这百名精兵有能穿过重重炮火进入金龙峰高地的，但根据当时同样陷入疯狂的日军炮火强度，十者存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3营，将因为金龙峰高地之战，付出和主战场上还要更大的损失。
  “可是团座，如果不增援，别说没办法和澹台连长、澹台处长交待，13班15名弟兄们的家属那边，我也没脸去见他们，只要进了我3营，就是我冷锋的兵，我没法因为损失，就放弃他们，不仅仅只是因为明镜在那里。”说出此话的冷锋极为罕见的双目含泪。
  那应该也是自冷锋亲弟死在他怀中之后，冷营长极其罕见的泪水。
  电话的那头，向来杀伐果敢的唐刀也罕见的沉默了数秒，但依然坚定的说道：“执行命令吧！牺牲官兵家属和阿爸阿妈那边，由我去解释。我四行团官兵可以牺牲，但牺牲的得有足够价值！”
  3营的增援兵力，全部停留在距离金龙峰4里外的山林中，看着被炮火淹没的己方高地，无能为力。
  没人知道下达这条无比残酷军令的唐刀那时是怎样的心情，或许只有同样在指挥所的夜承桓才能知道，战时极少流露个人情绪的唐团座挂断和冷锋的电话后，坐在椅子上足足沉默了十分钟。
  一面是己方15名官兵和自己妻弟，一面是3营已经做好赴死准备的过百精兵，这的确是令人难以抉择的抉择。
  尤其是，妻子和岳父都在军中，如果知道这道近乎放弃救援的军令是出自唐刀之口，他们将会是怎样的心情。
  澹台明镜，可是老澹台的独子，远在蜀地的澹台夫人又会怎样的肝肠寸断？
  “团座，要不要命令山地步兵连一部绕路从战场另一侧进入，就算不能增援金龙峰高地，也能牵扯一部分日军兵力，给金龙峰高地减轻压力？”夜承桓盯着地图看了半响，小心翼翼的给出建议。
  “那里地势险要，就算山地步兵连抛弃重武器全部轻装，也得3个小时才能绕行13里，而且还有被会继续增兵的日军反包围的风险。”唐刀摆摆手，拒绝了夜承桓的提议。
  显然，这一招，唐刀早已设想过，而且也被他自己给推翻了。
  “难道，我们就束手无策了，就眼睁睁看着明镜和7连13班被日本人给生吞了？这怪我，收到三营的战术规划时，考虑到主阵地方面压力，没有让他们加派一个主力步兵班到金龙峰高地，否则他们必定会撑到我方援兵抵达。”夜承桓满眼懊悔，无比自责。
  “夜主任，你信不信这世上会有奇迹？”唐刀突然抬起头，看向正自责中的夜承桓。
  “什么？”夜承桓显然没明白唐刀的意思。
  “你知道的，我从未有抛弃战友的习惯，这和明镜在那片战场上无关，哪怕是澹台眼下就在高地上，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唐刀眼中爆出精光，深吸一口气异常坚定的说道。
  “我之所以为了减少3营损失做出这个选择，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认为，7连13班不会让我失望，明镜也不会让我失望，哪怕没有增援，他们也能守得住高地。”
  夜承桓张了张口，却是将‘那不可能！’四个字重新又吞了回去。
  他很想否认唐团座这种近乎不可能的相信，那是他从军10余年来的经验得出的判断，但从内心深处来讲，他也同样希望这种完全不可能的奇迹会发生。
  只是，连说两个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唐刀都没想到的是，金龙峰这一战，就是整整一天一夜！
  在主战场上撞到头破血流的501联队，竟然将一个不可能大规模军团进入的山区，当成了第二战场。
  顶着四行团调集了12门博福斯山炮和8门150重迫进行火力支援的漫天炮火，动用2个步兵大队进入山区。
  一个步兵大队在周围山峰上布设阻击阵地阻击中方增援部队，一个步兵大队狂攻金龙峰高地。
  而四行团这边同样不示弱，在日军重炮炮火终于间歇的时候，派出2个护卫连以及因为李九斤重伤怒火滔天的7连主力，狂攻日军在山间防线。
  “你部，纵算全员战死，也务必不使四行团一兵一卒增援该高地，我要用该高地上所有四行团士兵的人头，祭奠我第一师团战死官兵！”这是宫内良夫给麾下第3步兵大队少佐大队长发出的军令。
  让宫内良夫乃至冈部三郎甚至愿意用近2000日军步兵的生命换取一个对双方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中方高地的主因是，这两人都知道，紫山一战败局已定，唯一能让第一师团找回场子的，只能是这个有些意外的中方高地以及高地上数十名四行团士兵了。
  第一师团可以接受失败，但绝不能接受半点战果全无的失败。
  因为他们代表的可不仅仅是要和毛熊国对峙的强大关东军集团，更是‘皇道派’的荣光，那可是最力主和毛熊国决战的军事集团，如果被中国人打成这个狗比样，他们在政变中付出的鲜血不仅是一钱不值，更会成为历史的笑柄。
  所以，金龙峰高地这一战，对于四行团来说，要的是战友活命，而第一师团，却是虚无缥缈的派系荣光。
  双方，都不会放弃！
  已经被双方重炮轰至近乎酥软的376米海拔的金龙峰，注定会被血肉铺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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