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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失调名(一)


  明王宫里,刀光剑影正在酝酿,可身处简宅的杨劭,却正全心全意,享受着初为人父的喜悦。

  哪怕这喜悦,有时候也混杂了些许别的味道。

  “予芙!澄儿怎么又尿了!”

  肉嘟嘟的小丫头,有双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杏眼,笑起来又甜又可爱,然而这并不妨碍,她随时随地便会开闸放水,甚至滋爹爹一身。

  杨劭袍服之上一片狼藉,失措地将婴儿举高,赵云青连忙喊了属下,去取干净的衣衫。

  “定是你抱的方式不对,她不舒服!”顾予芙在这事儿上,全然帮亲不帮理,气鼓鼓数落起丈夫,“还有,你怎么能架着她,她那么小!”

  杨劭一听,赶忙又把臭烘烘的小东西搂进怀里。杨澄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刚犯了天底下没人敢犯的大罪,糯米团子似的小脸上,立时浮现快活的笑容,咯咯啊啊叫唤个不停。  

  等到阿靖将孩子抱下去换尿布,杨劭一面更衣,一面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如今你眼里,不是澄儿就是契儿,再不心疼我了!”

  “我哪有?”顾予芙死不承认。

  总不能真把一桩桩的小事拿出来说,和自己的亲生儿女吃醋。

  杨劭左思右想,软了口气:“我是怕你累着了。他俩才多大?每天左不过吃了睡睡了吃,如何看都是一样。”

  “可我好容易才生下他们!怎么舍得不看?”予芙立刻反驳道,“母亲都是最疼孩子的,我娘不也从小就惯着我?我跟你淘气,她也护短,瞒着我爹。”

  听到这一句,杨劭突然想起,二老不是予芙亲生父母的大事,还未让妻子知道。然而眼下她月子都没出,万一知道了,一时惊愕失措……

  况且养育之恩丝毫不逊于生恩,这样善意的隐瞒,对予芙对二老,都不失为最妥当的处置。

  想到这里,杨劭收敛了思绪,笑容满面道:“说得我这个当爹的,就不疼他俩一样。明明两个小东西,我都当成了眼珠子。”

  “一对眼珠,也有亲疏,眼瞧着你,应该是更喜欢澄儿。”予芙歪着头笑,苍白的脸上浮现轻快的神色,“我发觉了,我娘做的虎头帽子,你就没打算哪天匀给契儿戴过。”

  “男孩不必娇惯,况且他戴着没有澄儿戴着好看。”杨劭略一挑眉,“生下来便被立为世子,哪里又亏待他?”

  “不立他你立别人去,谁也管不着!左右我儿有娘,你不喜欢,大可还给我。”予芙笑嗔,眉眼里有狡黠的淘气。

  杨劭也不恼:“芙儿更偏心,有了孩子便懒得理我,还不准我鸣不平。冤孽,两个小崽子同我抢人,却还得宝贝着,我如今真是……有苦难言!”

  “好没脸的话,亏你说得出口!”予芙轻骂一句,杨劭不为所动,披过外袍坐上床边,便听予芙道:“不和你闹了!有一件正经事。”

  杨劭只顾去拉妻子的手,漫不经心敷衍道:“什么正事?是契儿的臭臭发绿,还是澄儿喝完奶,又不停打嗝儿?”

  “我问过邬夫人,她说寻常产妇三天便可下床。”顾予芙轻拍一下作乱的手,“我现下躺了有十余天了,但问你一句,咱们何时回家?”

  “一路颠簸,不如等坐完月子再走。”

  杨劭含笑看着渐渐恢复的爱人,心情日益舒畅。只是常言道生育易胖,可予芙这胎生完不仅没胖,还凭空比从前又掉了斤两。他抚过她瘦削的侧颜,暗想定要让邬正开出妥善补方,仔仔细细将她的身体调养好才是。

  “我们打扰简老板一家多时,如今既没大事了,再不该继续劳烦人家。”予芙摇摇头,“你顶着个莫大的名号,别人就算敢怒也不敢言。而且这里到底是别人家,我住不惯,就想回咱们自己的小院子去。”

  予芙说罢,嘴已经撅起来,杨劭只得应承下来,又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好,都听你的。看来将来去金陵,住的地方还是得你挑。”

  “这就要……去金陵了么?什么时候走?”

  若迁都去金陵,便是要重开青天,尽管早有准备,但这件事真真切切的近在眼前,还是让顾予芙感慨万千。

  “金陵千古帝王州,处处繁华,你会喜欢的。”杨劭的思绪飞往长江以南,一想到那里才是妻子真正出生的地方,他不禁又多了一丝唏嘘,“你爹娘都在那儿,去了咱们也能时常去看他们。也许等你彻底养好了便走,不过,你一天没养好,咱们便一天不去,反正如今雍朝也灭了,不必急于一时。”

  顾予芙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雍室只剩赵猷理在逃,按奏报说他去了临安方向,想必将来还有一段负隅顽抗。但事到如今,改朝换代已是大势所趋,往后大明屹立为天下之主,明王总要黄袍加身,更进一步。

  若杨劭一直顾着自己的身体,对准备殿下登基的事心不在焉,很难不引发沈延宗猜忌。

  “劭哥。”顾予芙问得认真,“你打算,什么时候准备殿下登基的仪式?”

  “我会先上个表,请他先行南渡。”杨劭道,“他也大了,礼部又是他的嫡系,不见得要我多插手。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也该……作出徐徐而退的姿态。”

  说罢这句话,杨劭抬头,看向顾予芙的眼睛。时至今日,这双眸子依然清澈见底,与他记忆里少女时的模样,始终无二。

  可杨劭知道,自己早不是从前那个干净飒踏的少年。

  若继续摄政,作为权力的核心在漩涡中斗争,也许终有一天,他会不得不拖着她一起沉沦。

  还有孩子们。

  明枪暗箭,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摄政王并不是个容易善终的位置,他得在如今,就谋划好全身而退的每一步。

  “沈延宗是最优柔寡断的性子,待到他称帝,一时也坐不稳那位置。”杨劭的眼眸里有深沉的光,“这三五年,我会对外平残势,对内起阁部,将万事料理妥当了,再慢慢退出来,对得起大明江山,也能保咱们以后的万世太平。”

  万世太平。

  既被时势推到了居高临下的位置,想要再抛却一切,回到山水之间,又谈何容易。

  除非有能确保这一切的力量。

  顾予芙听懂了他的意思:“你是打算,推张尚书上前,让他们以阁部制衡殿下?”

  “对,正是这样。”杨劭会心一笑,“现下即便我想挂印,要杀我的人也会不少,所以自保的手段是必须的。由张子遥领阁务,给我个虚职,并保留四卫听用,缓缓地将朝廷交出去,是最好的办法。延宗虽然能不称其位,但总得来说心怀仁爱,待下友善,若帮他建立起忠言善谏的内阁,社稷稳固也非不可期。”

  顾予芙点点头,这法子的确稳妥。

  “到那时候,你我就带着两个孩子,在金陵也好,回汉阳也好,再不用理纷繁世事,只管过神仙日子便是。我就当个富贵闲人,读书泼墨,高兴了就带你游山玩水去。”说到这里,杨劭眼中的光越发憧憬,甚至忍不住,用唇在妻子的额头摩挲,“等契儿澄儿长大,咱们也慢慢一起变老了,等头发都花白,就再约下辈子的事……”

  不是摄政王,不是万人之上,再不用步步算计,也无需强撑为不倒的军魂。

  可以尽情地哭,尽情地笑,尽情地享受世间一切美好,拥有平凡却珍贵的自由。

  只是她的劭哥。

  从少年走到白头,携着手。

  顾予芙眼里有微微的泪光,也许,在那么多的痛苦和磨难后,她和杨劭,终有一日还能回到最初的梦想,舒舒服服的家,几个孩子环绕膝下,她和他三餐四季,长相厮守。

  他们会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把失去的十年都补回来。

  顾予芙捧了杨劭的脸,闭着眼睛回应他的温柔。她太过心驰神往,仿佛那美好的未来近在咫尺,只要她张开双臂,一切喜乐平安就会和她抱个满怀。

  宽阔的胸膛将她紧紧包裹,两个人似鸳鸯交颈,无比缠绵。

  “再等我五年。”杨劭贴在她的侧脸,呢喃细语。

  “好。”顾予芙轻声回应,“我陪着你。”

  然而这样美好的希冀,仅仅持续到了晚上,一封层层加快的消息,便被递进简宅,狠狠击碎了一切美梦。

  时候已是夜深,顾予芙早睡下了,阿靖应了赵云青的急请,战战兢兢去禀告杨劭。

  男人披着外袍便趿鞋而出,生怕扰了妻子好梦。

  “什么事,非得这会儿说?”杨劭睡意朦胧的脸上,起先有不耐烦,然而就着灯火,读完这份凌乱却言简意赅的卷宗时,他的神色已是晦明难断。

  晃动的火光打在脸上,简府这间小厅中,唯听得火盆里银屑炭噼啪作响。

  “张翰文那天,当真突然进过宫?”杨劭眯着眼,缓缓端起茶盏,却悬在半空迟迟未曾饮下。

  赵云青胸中忐忑,看来主上所虑,正是他之前最怕的情形:“抽了宫内探子细问,那日张翰文的确进过宫,并立刻面见了明王,至于到底说了什么,却不得而知,属下不敢妄自揣测。”

  “明日便是正月半,当护送夫人和世子小姐回府。”杨劭缓缓放下手中瓷杯,神色冷峻,“传我令,调骠骑卫即刻进城,再给刘叙渊传密信,让右军营近城门驻扎随时待命。走我们把着的南侧门,那里多加人手控稳,不得有误。至于张翰文……”

  “他身为城防都尉,虽不是出将入相,也是明王殿下直属爱将。”赵云青心中一沉。

  “这件事我若都能囫囵过去,愧不为人。”杨劭眼中一抹寒意,“请回来,让他招。”

  “属下还有一事,夫人的朋友,关静斋……”赵云青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侧耳,将近日来杜若托付他调查的情况,一一禀上。

  待到言罢,杨劭脸色已是骤变。

  挺拔的身躯藏在夜的暗影里,唯有一线火光,摇曳着红,渐渐将他冷峻的眉目染上无限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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