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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博士


沈栀这日刚醒,就听冬雀说沈汉鸿已经从常州启程,走得快的话,十日内许是能到京城。

        她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冬雀顿了下,又说:“太学旬假,两位公子都回来了,二夫人说今日是家宴,叫姑娘记得去。”

        沈家到了沈栀这一辈,人丁单薄。沈汉鸿嫡系一脉仅有沈栀一个独女,庶出的两个伯父各有一儿一女。大伯沈伯定的女儿沈书韵高嫁工部主事,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儿子沈嵩华尚未成亲;二伯沈计财的女儿沈静瑶待字闺中,儿子沈骏祺是沈家最小的孩子,今年刚上太学。

        “堂哥也回来了?”

        冬雀点了点头:“确实稀奇,大公子去年落第后,便一直发愤读书,一年到头吃住皆在太学,往日旬假也不见他回来,也不知今日怎的突然回来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栀虽不关心她这个堂哥,但觉得还是得去一趟,不为别的,她有些事,想从沈静瑶那知道。

        未到晌午,主仆三人一道去了秋荷院。

        还未进门,便听到沈嵩华在里面高声道:“太学来的新学正很是了得,一月前我见他时,他还穿着学正袍,前两日再见已是博士了!”

        “确实如此,昨日我听他讲学,引经据典,好不厉害,不过那位学正真夸你文章了?”

        “当然!”沈嵩华把头仰得高高的,像只骄傲的大公鸡。

        沈嵩华十四岁中举,小小年纪便京城扬名,虽然十五岁进士落第,但也在情理之中,沈伯定花重金请大学士替他看过文章,大学士说此子下次必定榜上有名。

        沈伯定天生有疾,从未敢想自己的儿子竟能有这样的本事。有了大学士的话,沈伯定愈发坚定了沈嵩华的仕途之路,转头把儿子送进了太学。

        沈骏祺捏着下巴道:“半月前,我同寝一人丢书,因为出身贫寒,买书着实不易,他着急火燎地满太学找,找了一夜,最后竟是在先生们存放典籍的文所里找到了,他进去时,那位学正正拿着他藏在书里的文章在读。”

        “我这位同窗一下子脸都红了,磕磕巴巴地说那只是模仿之作,谁料那学正忽然说,下次把这文章呈上去,博士们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你们猜怎么着?一语中的,他那篇文章最后连祭酒都知道了,如今被人举荐到了太子宫中,两年内做到宾客不成问题。”沈骏祺一副八卦的口吻,把家中两位长辈说得一愣一愣的。

        而他越是把那位学正讲得玄乎,沈嵩华的头抬得越高。

        虽是年少成名,沈嵩华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藏不住心事:“那日他在藏书阁当值,我特意拿着文章去给他看,他看了半天,抬起头对我说了一句挺好!这不是夸奖是什么?你那位同窗都未曾得过我这样的夸赞。”

        “想来大哥下次再考,定是能榜上有名!”沈骏祺年岁还小,说话声还有点奶,但说出的话却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大人的意味,“还是大哥历害,不像我,功课总被先生驳回来重做,一篇文章颠来倒去写了五六次,才勉强被先生拿作范文来读。”

        屋门外,冬羽上台阶的步子一顿,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感觉不舒服,一副“我不理解”的目光落到沈栀身上。

        沈栀忍不住笑:“别听他们说话,不学好。”

        今日大伯母万氏也来了,正和刘氏一道听两位哥儿的太学趣事。

        两人的面色皆是众彩纷呈,时而好看时而难看,万氏眼馋刘氏执掌中馈,刘氏眼馋沈嵩华学问做得好,两人几乎是谁都不让谁。

        火药味越发浓烈时,韩嬷嬷眼尖,一眼看到正进来的沈栀,忙道:“三姑娘来了!”

        屋里的几个人目光簌簌转了过来,沈栀安然地福了福礼。

        刘氏瞧着她人影单薄,便道:“你大病初愈还是得多注意身子,怎的也不知多穿几件衣裳?怕不是冬羽不会照顾人?若她不尽心,你只管同伯母说,伯母把她换了。”

        沈栀笑笑:“不是冬羽不尽心,是我想着一路走过来也会热,便没多穿。”

        刘氏张口关心了,万氏自然也不会落下:“你也是的,叫人用肩舆抬过来也一样的,你身子弱,得多为自己着想不是?”

        沈栀还是笑笑道:“倒是不用,沈栀还算健朗,多走几步,对身子也好。”

        一听这句,大伯母便不愿再同沈栀说话,沈伯定天生跛脚,为了不让人看出来,日日出门都是坐的肩舆,大伯母有样学样,也时常坐肩舆出门,沈栀这话也不知道是埋汰谁呢。

        刘氏见万氏吃瘪,心情舒畅了许多,看沈栀都突然顺眼了不少:“不说那些,今日哥儿们旬休,小叔不在,我斗胆做个主,办个家宴,家中也是许久未聚了,三姑娘定是不会介意的吧?”

        “那是自然,二伯母掌家,自是二伯母说的算,父亲就算在,这家宴也是要吃的。”只是吃饭,沈栀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今日厨房准备了很多山珍海味,大大小小的瓷盘放在八仙桌上,沈栀埋头吃饭,扫视了一圈,大伯没来,沈静瑶也不在……

        席间,两个公子还在争论,沈栀无事可做,便听了进去,后来竟是被他们说得好奇了:“你们口中的那个学正到底是何人?”

        沈嵩华坐直了身板介绍道:“是博士了,名唤谢殷!”

        “谢殷?”

        沈嵩华点头,老神在在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沈栀在叫他的名字。

        刘氏也好奇:“这个谢殷是哪里人?”

        “……不知。”沈嵩华摇了摇头,“谢殷先生是申国公引荐进太学的。”

        刘氏惊讶:“竟是申国公的人?”

        “说是引荐,进来时也不过九品学正,若真和申国公关系匪浅,定然也不会拿个这么小官职出来搪塞。”沈骏祺慢悠悠补充道,“谢殷和申国公有情分不假,但未见得有多深,我们在太学许久,并未见过申国公府的人来过。”

        沈嵩华对沈骏祺的话深以为然:“连申皓谦都不知道他。”

        刘氏听着席间两人一言一语的回答,心里悄悄有了盘算。

        谢殷能说沈嵩华的文章不错,想来确有几分本事,看来沈嵩华下次怕是要金榜题名了……这如何能行!大房处处不如他们二房,她谋划了许久,才拿到中馈之权,怎能一下就被这么个黄毛小子迎头赶上!

        她得赶紧想个法子把谢殷请来,让他也给祺哥儿指点指点才行。

        沈栀不关心八仙桌下的暗潮涌动,她只在意今日沈静瑶不在,而刘氏甚至一句都未提过沈静瑶。

        沈静瑶去哪了?

        -

        春熹街上这会儿正围着很多人,都是来看热闹,说是京城首富刘家正在卖东西。

        “到底在卖什么,这么多人?”

        “好像是什么旧衣裳贱卖,贱送……”

        戴着小瓜帽的汉子好不容易才挤进来,用手扇了扇脸,开始打听:“这被挤得热死了,旧衣裳还有这么多人抢啊……”

        “实在是卖得太便宜了,刘府的管家说那些衣服都是家中的夫人小姐还有公子们经年没穿过的,既然不穿,放着也是糟蹋东西,不如就拿出来卖了、送了。”

        旁边有人补充道:“刘老爷心善着呢,此次常州汛期突然,死了这么多人,刘家在常州的粥铺已经免费施粥好几日了!还请了好些大夫帮忙看诊。”

        “刘老爷的女儿嫁到了沈家,沈左丞又赈灾在外,刘老爷当然不遗余力了。”

        小瓜帽叹了一声:“……难怪这么多人。”

        “刘老爷还说了,这些衣裳只卖穷人,那些不愁吃不愁穿的统统不卖,这话传出去后,人更多了,到这会儿已经卖了有两个时辰!”

        “不会有人冒充吗,毕竟就算是刘家的夫人小姐不穿的旧衣裳,也是名贵料子,转手一卖,收入也不菲……”

        “这你就不懂了,大家左邻右舍,你家有几斤几两银子,还怕人不知道?赶这儿装穷的已经被轰走好几个了,钱管家说了衣裳转手卖可以,但只能让穷人卖。”

        “哇!那这刘老爷还真是大善人!”小瓜帽踮脚望前面长长的队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们。”

        突然间人群攒动,一个身影逆着人潮而上,为首的人个子不高,身上一股脂粉香:“让让!让让!”

        “大家都让让!”

        “这位可是刘老爷的外孙女!”

        沈静瑶跟在如香身后,面如黑锅,她今日本是悄悄出府,谁知好不容易到了外公家,竟是根本就进不去!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人,一打听才知道外公在弄什么贱卖!

        无法,沈静瑶只能挤着人群进去了。

        如香挡在沈静瑶跟前,两人花了好些功夫,才终于到了刘府的大门前。

        刘府门前摆了好几张大桌,钱管家拉着几个家丁埋头吆喝着呢,这会儿正忙得一头汗。

        感觉到跟前来了人,钱管家也没急着抬头,从下到上打量来人,刚看到她的绣花鞋便忍不住啧啧作声:“……我说这位小姐你不是听不懂人话吗,说了我们这衣裳是卖给穷人……哟!大小姐来了!瞧我这贱嘴,不会说话!”钱管家刚抬头,话声一转,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大小姐快些里面请!狗二,告诉老爷去,说大小姐来了!”

        沈静瑶轻易不到刘府一次,难怪会把钱管家惊着。

        钱管家随手找了个人照看生意,自己亲自迎着人往府里去,笑得殷勤:“大小姐怎么突然来了。”

        “舅舅呢?”

        钱管家面色不变:“大公子在钱庄呢,得晚些时候才回来。”

        沈静瑶忽然顿住了脚步:“我外公呢?”

        “吃茶遛鸟,等着大小姐呢。”钱管家殷切极了。

        “当真?”沈静瑶不信。

        刘氏嫁进沈家不易,为了沈计财的仕途,两家鲜少往来。但那毕竟是沈家,刘家做生意虽没提过沈左丞的名号,但外人都下意识地把刘家的生意归为沈刘两家的生意。

        刘老爷好强,生意做了一辈子,金山银山都是自己白手起家打出来的,如今半抔黄土埋身,过往功名却突然被人扣上了官帽,这换做谁都不能开心。

        头上罩着沈家的帽子还不算,女儿孙女泾渭分明地同他们划界限,更是让刘老爷不满。但不高兴只藏在心里,刘老爷商贾出身为人圆滑,表面功夫了得。

        “那还有假?您哪次来,老爷不是开开心心的。”

        确实每次都开心,饭桌上也全是沈静瑶爱吃的菜。

        知道外公心情不错,沈静瑶的步子轻快了不少,拐进园林,看到那道身影,便扬声道:“外公!”

        “静瑶回来了!”刘老爷正和一群下人站在湖边,指挥人把败了的莲花剪了。

        “想您了就来看看您。”

        刘老爷年岁大了,看起了慈眉善目,满头白发一丝不苟地束着,这会儿站在湖边,竟是颇有几分古道仙风的意味:“怎么突然想外公了,在沈家被欺负了?来,告诉外公,外公替你做主。”

        “在家里谁敢欺负我啊?”沈静瑶一步上前,抱住刘老爷的手,一副孝顺的模样。

        “也是,你可是我刘大元的外孙女。”

        沈静瑶陪刘大元走了一段路,嘟嘟囔囔道:“也就我娘敢欺负我……”

        “囡囡怎么了?”

        “我娘不许我嫁人。”

        刘大元乐了:“静瑶是真长大了,都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说出来让外公听听,是谁家的郎君这么有福气,能被我们家静瑶看上。”

        “是永州闵家的大公子。”既然刘氏不愿意替沈静瑶相看人家,那沈静瑶就只能自己找了。

        “闵家?!”刘大元声音大了点,“怎么就看上了永州闵家?闵家那个大公子是个药罐子,算命的都说他活不过二十五,你嫁过去是想跟他比命长吗?!简直胡闹!”

        沈静瑶也没想到刘大元是这个态度,当即撒娇:“不嘛,外公,孙女是真喜欢他!”

        “胡闹!永州离京城十万八千里,你爹娘尚在京城,外公也在,你跑那么远,真去了那儿谁给你撑腰?”刘大元一个劲儿地摇头,“这件事莫说你娘不答应,外公也不答应!”

        “外公!”沈静瑶气得跺脚。

        “行了行了,这事休要再提,今日外公叫厨房做了好些你爱吃的菜,咱吃饭。”

        心事落空,沈静瑶用过饭后也没心思多待,放了筷子便告辞。

        院子一下空了,秋风打夜,淌出几分萧瑟来。

        刘大元喝着茶,听沈静瑶离开,连她背影都没看,直到手中茶凉,才慢悠悠地跟钱管家开口:“当官的就这点不好,心太急,连奉承几句都不会,上来又什么都想要,不晓得留后路,没半点气韵……囡囡的这个娃子,算是毁了。”

        钱管家不敢应,只能用余光悄悄打量这位家主,但是只一眼,他便收回了目光——深若寒潭的水尽是凉意。

        若沈静瑶有心,就会发现,满桌的菜,刘大元一口未动,一顿晚膳过后,连筷子都是干净的……刘大元把手中的茶尽数倒在了地上。

        “换桌菜吧,这菜太甜,腻嘴。”

        沈静瑶拂袖而去,急匆匆地从台阶上下去,和来时的热闹不同,如今门前冷落。

        她刚走到府门外,还没等到自家马车,另一辆马车晃悠悠地挡住了她的去路,未等她开口,马车上的人掀开车帘,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森冷:“二小姐不懂规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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