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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有婢如此02


第五十五章  有婢如此02

阿谁和车夫走入树林,一路呼喊玉团儿的名字,奈何除了风过树木的呼啸声,树林中没有半点声音。突然一位车夫发出“唔”的一声闷哼,身侧骤然响起一阵拖拽之声,阿谁大吃一惊,火把一挥,眼睁睁看着树林中有一样黑乎乎的东西将一位车夫飞快拖走,一下子便消失在草木山石之中!另一名车夫惨叫一声,“山鬼!山鬼啊!”向后抱头就跑,窸窣一下便也钻入了树林之中。阿谁一人怔怔的拿着火把,看着四面八方飘忽不定的树影,每一丛树影之后都似潜伏着能夺人性命的山鬼,她僵硬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着举起火把,慢慢向那道掳人的怪影离去的方向走去。

如果这林中有吃人的怪物,那……也许玉团儿也正是被这个怪物拖走了。

她紧紧握着火把,脸色惨白,一步一步的走向前方,走了几步顿了一顿,她想她也许该先回去报信,然而——

然而若是在她折返的这段时间里,“它”吃了玉团儿,岂非遗恨终身?

阿谁的脸色越发惨白,紧握火把,加快脚步往前而去。

越往林中走去,树木越是浓密,四周越是漆黑一片,她心头一片冰凉,风吹树叶沙沙作响,隐没了她踩上落叶的声音,“团儿?”她轻声呼唤,“马叔?”

马叔便是方才被黑影拖去的车夫,她呼唤了几声“马叔”,无人应答,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若不是被拖到远得听不到呼唤的地方,便是已然不能回答了。

“马叔?团儿?”她仍旧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突然脚下一空,哗啦一阵声响,她跌入了一个不深不浅的洞穴中。

这洞穴里落满了枯枝败叶,充盈着一股腥臭腐败的气味,她跌下来跌在一样东西上,那东西温暖柔软,却是人体。阿谁手中的火把并未熄灭,举起火把,在这洞穴里的两人一男一女,正是玉团儿和马叔。

只是这两人各自躺在一边,一动不动。阿谁摸了一下两人的脉门,都是细而微弱,却不知被什么东西伤了,身上既无血迹,也不见什么明显的伤口,只怕是中了什么异兽的剧毒,她一阵六神无主,忍不住抬起头来,对着洞穴上头呼唤,“唐公子……”即使明知他不会来,在绝望之时也希望他能在。

就在她抬头呼唤的瞬间,火把光影一晃,她看见了在洞口的两侧裸露着黑色的新土。

这个洞是新挖的。

她蓦地转过火把,在洞穴底下的枯枝败叶中,隐约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

她弯下腰轻轻摸了一下。

是一张网。

是一张用极细的黑色铁丝编就,在黑暗中宛若无形的网。

没有哪一种异兽会使用铁丝做网的,这必然是一种陷阱!

这是人,不是鬼!

这张网铺在洞底,阿谁略略沉吟便心中明白——马叔和玉团儿便是这网中的诱饵和机关,只怕他们身下压着什么关键之物,若是有人落入网中,出手将人抱起,这张黑色怪网便能弹起将洞穴中的人一起网住。

她摔入此地,不曾触发机关,却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想到要挪动那两人。

她闭了嘴不再呼唤唐公子,慢慢熄灭了火把。黑暗笼罩了一切。

也许那暗中设计的人任凭她跌入陷阱,就是想引诱她大声呼救,引来唐俪辞。而她一点也不希望引来唐俪辞,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他的心情太过紊乱,若是他落入这张网……她想……他一定会中伏。

阿谁闭了闭眼睛,是,他一定会中伏,唐公子从不惧闯龙潭虎穴,虽然也一定能平安救他们脱险,可是她再也不想看见他挣扎的模样,再也不想看到他遇到任何危险。

她想……这个时候,即便是一羽加身,对他来说都是苦刑。

虽然唐俪辞也从来没有那样表示过。

伸手不见五指,她迷乱了片刻,慢慢摸索到了玉团儿身边,抱住玉团儿,她艰难的抱着她翻了个身,依稀玉团儿身下有个硬物被她压住,铁网并未发动。她舒了一口气,轻轻推了推玉团儿,玉团儿并不清醒,依然无声无息。阿谁伸手在她身上摸索,只想知道她究竟收了什么伤?为什么昏迷不醒?

突然手指一凉,摸到了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她大吃一惊,接着手指一痛,有什么东西牢牢咬住她的手指,那咬得非常用力,甚至于那东西的牙齿都在她手上剧烈的颤抖。她猛地把手收了回来,那东西一下缠绕在她手臂上——蛇!

玉团儿身上有蛇!她突然明白这洞里古怪的腥味原来是蛇的味道,他们晕迷不醒只怕都是中了蛇毒,而自己既然被蛇咬了,恐怕也……正当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洞外突然响起了一声阴沉的低笑。

“哈……”

只是一声低笑,她觉得这声低笑与常人并不相同。咬了咬牙,她虽不想牵连唐俪辞,想依靠自己脱身,但并不能因此连累玉团儿与马叔命丧蛇毒,纵然千般不愿,她也不得不提高声音呼救,“唐公子——唐公子——”并没有人阻拦她呼救,显而易见,这的确是引唐俪辞入伏的手段之一。阿谁一边打起精神呼救,一边慢慢翻身往一旁滚去。

“嗡”的一声震响,她身下压住的硬物因为她滚向一边而弹起,洞内黑网骤然合拢,将阿谁三人牢牢缚在洞内。她露出隐约的一丝微笑,全身已因蛇毒而麻痹,再也呼不出声,闭上了眼睛。

她能做的,也许都是徒劳,但她尽心尽力做了。

洞穴外方才低笑一声的人“嗯?”了一声,对阿谁居然自行发动机关有些诧异,这黑网以玄铁造就,刀剑难伤,人一旦落入网中纵然是有通天之能也难逃脱,所以才用以对付唐俪辞,却居然被一个丫头早早触发了。

她究竟是有心或是无意?那人皱起眉头,方才那一声冷笑用了内家心法,能传得很远,唐俪辞必然是听见了——加上这丫头几声呼救,静夜之中若是听不见,那才是见鬼了。

但纵然是机关被破也没有关系,那人探手入洞,一把将黑网拉了上来,洞里三人被牢牢捆在一起,生死不明,他探手入网,随意掐在一人颈上,扬声阴测测的道,“唐俪辞,我知道你早已来了,出来吧!”

树林中树叶沙沙潇潇,无人回答,唯有一片黑暗。

“唐俪辞,我数三声,数一不到,我便杀死一人,数二不到,我便杀死第二人,数三不到,这网中三人一起绝命……”那人一句话还没说完,突听自己颈中“咯啦”一声轻轻地脆响,随即……他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他的颈后搭着一只柔软的手掌。

那手掌刚刚轻轻震碎了他的颈骨。

过了片刻,“啪”的一声响,那人的身躯直挺挺的倒在地上,露出不知何时就如鬼魅一般站在他身后的人。

“数一不到,你便杀死一人……”那人低柔的道,“你便是废话太多,”他轻轻咳了一声,“我的耐心一向不好。”

来人一身白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中惨白如鬼,那被他震碎颈骨的尸体倒下,缚住阿谁三人的黑网便到了他手里。他用手指极轻、极轻的抚摸着黑网上光润的玄铁丝,苍白的手指顺着玄铁丝缓缓侵入网中,和方才那人一样,随意的掐住了一个人的脖子。

阿谁的脖子。

她将玉团儿挡在身后,玉团儿紧紧蜷缩在她身后,她在黑网合拢的瞬间用力张开身子将玉团儿挡住,马叔横躺在她们脚下——所以无论是谁,伸手入网,很容易就掐住了她扬起的颈项。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阿谁,他的手指缓缓陷入她的颈中。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让她消失不见。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他一寸一分的松开手指,轻轻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

阿谁的脸上一片冰凉,却没有泪。

他的手慢慢从她的脸上收了回来,很快引燃火折子,在地上死人的身上搜了一遍,四处略一张望,并未发现有更多人埋伏,便提起玄铁网中的三人,往来路快步而回。

他认路的本事极好,在伸手难见五指的树林之中疾走,居然也没受到多少阻碍,未过多时便回到方才的篝火之旁。

然而篝火旁只有篝火。

忽明忽暗的微弱火苗在几欲成灰的木炭上跳动,那旁边原本应该等候的人踪影不见,杳然无声。

唐俪辞将手里的三人放下,四周一片寂静,唯有树叶之声,方圆十丈之内没有丝毫活物的声息。

他犯了个错误。

他该让手里这两个碍手碍脚的女人去死,然后带着柳眼上少林寺。

这样才能快刀斩乱麻,让玉箜篌顾此失彼,尽快解决风流店的事。

但他却没有。

森林中的夜风冰寒,篝火明灭,燃不起多少暖意,柳眼和瑟琳以及凤凤,显然在他离开的时候落入了敌人手中。

调虎离山。

他看破了,但没有做任何决定,接着顺从柳眼的安排去找人,再接着显而易见……柳眼按照他人生的常态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他垂眼看着那堆篝火,慢慢的坐了下来,雪白的衣袖就放在炭火边,死而未僵的火苗静静地窜上了他的衣袖,在衣角静静地燃烧。带走柳眼和瑟琳的人不知是哪路背景,若是玉箜篌的人,显而易见便是阻拦自己前往少林寺见普珠。他很清醒的想……如果玉箜篌能派得出人手来这里劫人,阻拦自己上山,那么在这之前他就应该劝普珠离开少林寺,让自己即使能放弃人质,上了少林寺也没有结果。但此时江湖上对他恨之入骨的人太多了,他无法判断敌人来自哪一方,他得罪了太多的人,人们以正义之名恨他,以除恶之名围剿他,他以为他不在乎……

或者说,不久之前,他不在乎。

但最近……有一些东西在他身上支离破碎,有另一些东西离他而去,他带着微笑面对每一个人,试图让自己和从前一样,他甚至努力做到了绝大部分。

不过他支离破碎的灵魂渴望安静,渴求着静止,它需要时间和角落色厉内荏的舔伤,它已经被他烧成了灰,再有风吹草动,或许它就什么都不剩了。他想……也许什么都不剩,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那心魔成狂的一夜之后,成百上千人的畏惧和敬仰再无法让他满足,而任何一个人的一点恶意都可以让他千疮百孔。

火焰在他衣角静静地熄灭。

阿谁三人还在网中昏迷不醒。

唐俪辞安静的坐了好一会儿,终于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来看着地上三人。

那张黑色的大网仍然紧紧地将三人捆在一起,他双指拈住铁丝一扯,这黑网纹丝不动,并非凡品。突然间“啪”的一声,一物从阿谁身上窜出,狠狠的咬住他的手腕。

蛇?他手腕一翻,将那一尺来长的小毒蛇震死,丢到一边。区区蛇毒自然不能置他死命,在这一瞬间唐俪辞明白——劫走柳眼和瑟琳的人如果和这布下玄铁网陷阱的人乃是同伙,那并不是玉箜篌的人马。

因为玉箜篌早就知道蛇毒毒不死唐俪辞。

而地上这三个人必然是都中了蛇毒的,他冷眼看着地上的毒蛇,那蛇呈现一种古怪的草青色,蛇头极大,这是一种他未曾见过的毒蛇,必是绝毒。

阿谁的脸色早已泛青,更不用说更早中毒的玉团儿和马叔。但这若是一种快速致命的剧毒,这三人也早就没了性命,不可能拖到现在,这说明这种蛇毒的稀罕之处并非见血封喉,必定另有古怪。

网中保护着别人的这个女人……他一度很喜爱,因为她依稀的像了他想象中的某人,因为她总是能吸引男人,因为她是如此隐忍安静,努力的求生——不过——

在那夜之后,他突然觉得她和谁也不像,她只是她自己,她一直只是她自己。他从未想过善待她,因为她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妓,摔碎她的矜持和自信是如此令人快意的事,就如缓慢而不间断的撕裂一幅绝美的帛画,毁灭殆尽的美感狂烈而刺激。可是他撕了,摔了,甚至亲手毁了,那幅画却依然还在。

她竟没有被毁灭,她依然在的,和从前一模一样……甚至不怀有丝毫怨恨。他无法忍受,无法忍受……他在她面前伤过痛过失态过疯狂过,甚至杀过她……他有过千奇百怪的狰狞姿态,他错过、失败过、支离破碎过……种种丑态,无法全知全能,从不尽善尽美,而她却一如往昔。

这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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