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得道之一

豫州南阳，城郊西向。时八月末，秋收正忙。

        晏戎机信步穿过庄稼地，顺手掐一株野草放嘴里。仰头望了望日头，此时未时快完，算上回去的脚程，到家应该可以申时，只是又少不得挨一顿熊了。

        两侧，地里几个人逢抬头歇息。瞅见了他，拉过来问怎么一天不见，是不是又闯祸了。笑了好久才放他走，走的时候还接二连三地戳着他脑门道：

        “回去小心你们家那个母老虎！”

        “我看你也别指望着你爹能护着你了。晏老板啊看着温和，他就是把所有的脾气都撒在你身上了。”

        “什么呀，我看，晏老板是不敢救吧。”

        “哈哈哈哈哈…”

        晏戎机家就在南阳县卧龙村村口，他老爹晏老板靠着地利就近开了个茶馆，卖点解乏解渴的吃食，赚来往行人的钱。

        来来往往的次数多了，乡里乡亲多少都想占点赊账耍赖的小便宜，晏老板是憨厚老实好忽悠，可那个晏娘子却分毫不让，小气精明，记起账来算盘打得六亲不认，谁吃了她的，欠了她的，利息多少，算得一清二楚，就算是皇帝来了也休想白吃白喝。

        最要命的是，这娘儿们泼辣的很，谁惹了她，她当即就双手叉腰骂起街来，她脑子转得快，懂得词又多，常常骂得对方面红耳赤，更有甚时，骂得不解气，直接抡着锄头上去就跟人打，久而久之，晏家悍妇，远近闻名。

        至于晏娘子的夫君，也不知道乡亲们喊的这一声声“晏老板”，是敬他，还是笑他。

        不过大家对这个晏娘子骂归骂，晏家茶馆却三五天一趟地照去不误。谁叫他家的胡辣汤实在是香，辣而不燥，咸淡适宜，还是独家秘方，别人学不来。总之，就是唯美食与信仰难辜负也，况且都是三代贫农，守着家长里短过日子而已，又谈个屁的信仰。

        但晏老板是有信仰的，他的信仰自然就是儿子晏戎机。

        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晏老板自己为村头伙夫，大字不识半个，却不想怠慢了儿子。据说，晏戎机的名字是晏老板专门跑到诸葛庐，请在那常住的王半仙取的，花了两百文求得儿子大名晏琊，还文绉绉的有个字“戎机”，说是人生如战场，这有旗开得胜之意。

        不过，后来晏老板不会写那个大名，就直接“晏戎机”地喊了。

        晏老板本满心欢喜，以为凭借这名字的灵气，晏戎机日后定能摆脱奴籍，封侯拜相。最好…最好能有修真奇遇，脱胎换骨成为仙家修士，比如凡人都耳熟能详的四大宗门：胶东蓬莱、楚西两仪、苏南雨花和漠北长随，不不不…苏南雨花就算了，江家人名声不好，可不能让它玷污了自己的宝贝心肝儿，我儿还是要与名门正派为伍，从此远离凡尘，步入仙界，那才叫一个光宗耀祖！

        可惜事与愿违，晏戎机虽稍有几分仪表，可天性顽劣，不喜读书。七八岁了整天就爱下河上树，摸鱼打鸟，在村子里还拉帮结派，自冕为王。若请了先生来管他，他就砸人石头，薅人胡子，怎么气人怎么来。被质问时还振振有词，说教书先生都是一帮连秀才都中不了的穷酸儒生，养家糊口的营生罢了，有本事中举的早去当官了。直恼得晏老板，平日不是端茶送水，就是抄起笤把追着他满院子跑，一家人在小小茶馆这一亩三分地里，也将日子过得鸡飞蛋打。

        ………

        晏戎机将已经嚼得稀烂的野草随口吐掉，想着该如何撒谎自己这一天的去向，又该如何让爹娘和邻里，晚点发现\''王半仙不见了\''这个事情。

        欲知这王半仙的来历，得从头说起。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辟鸿蒙之时，本是仙凡两隔，只是突然的某天，仙界各大宗门均宣布要重修历法，百姓本觉不干己事，但看到新法的最后一条后通通喜出望外。

        “泽世君子，心诚邀之。”

        这意思是，自家那上不得台面的猪头崽，居然有机会入仙门了？

        此话一出便在大街小巷传了个通透，若可晓上天入地之能，谁又愿做普通人？况且相传，修士容貌绮丽，仙风道骨，一看就跟俗人不同。再者，据说仙君殿宇都是“雕栏玉砌，金碧辉煌。”是当年阿房宫都无法比拟的。

        从那时开始，崇仙之风长盛不衰，有道是：“一朝得道仙君殿，满堂鸡犬尽飞天。遂使千家万万户，不重修仁重修仙。”

        不过仙门虽示白纸黑字，开诚布公，可这凡人修行之法却是半点没提，后世轮回几百载，大家也算想尽了办法，求药的求药，辟谷的辟谷，终于过了数百年，凡间终于有了一个成功的例子。

        此人名唤蒋州同，相传他并无寻仙访友，只独自在山洞中辟谷问道。天铸奇才，一介凡胎竟修得功德圆满，出山后，以一记漂亮的“横扫六合”，入了正在云游的两仪宗宗主的眼，当下就被收为门徒，带回楚西两仪山深造去了。

        蒋州同扬名立万后，研习效仿之人不计其数。可凡人修行本就困难重重，况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又有多少修士是真正沉心静气修行，而非欲以仙术日进斗金？

        久而久之，尘世中真正修为大功告成的修士不出一个，倒多的是王半仙这种，修了没几年就出山，出山后打着不知哪家的旗号到处坑蒙拐骗之流。

        ………

        “对，就是个坑蒙拐骗的臭道士。白吃白喝这么多年。”晏戎机抓着痒，想起方才王半仙一个大老爷们儿哭哭啼啼的怂样，就忍不住嗤笑道：“我还收拾不了你？”

        崇仙风气如此，故管你是李逵李鬼，跟仙人搭个边的，都会被百姓好生招待。就算日后被知晓是江湖骗子，他们也都自当是行善积德。

        王半仙就是倚仗着这个寄生在卧龙村中。晏戎机从懂事起就不喜欢他，在街上看着他整天无所事事，一到饭点就各家蹭饭，美名其曰“化缘”。蹭就蹭吧，还不要脸的跟孩子抢肉吃，偏偏大人还不管。

        原本晏戎机没想搞他。可看到这个王半仙，居然住在诸葛庐里就立刻火大了。

        这个诸葛庐，并不是真正的诸葛庐，真正的诸葛庐早就在南阳县里，被香花碑钱地供起来了。卧龙村里的诸葛庐，只是诸葛先生途经此处的一个歇脚地，睡过一两夜罢了。

        不过有君来此，蓬壁生辉，这照样拦不住晏戎机对它深深地仰慕，毕竟诸葛先生是谁？一国之相，统帅三军，晏戎机是不爱上学，但好歹读过《诫子书》，背过《出师表》，坐在高高的谷堆上听晏老板讲过“鞠躬尽瘁”的故事。你王半仙给人家提鞋都不配，谁给你的脸住人家睡过的地方？

        所以，晏戎机这一天，便是和同村小友们收拾了这个王半仙，方法也是简单粗暴，哥儿们几个夜里子时集合，带着自家装玉米的麻袋，和一些粗绳，钉耙等，翻墙潜入诸葛庐，一棍子将熟睡的王半仙打晕，捆了装到麻袋里扛着就走，还卷上了他的盖地窝。

        出村后，王半仙醒了挣扎，他们就捏着鼻子装神弄鬼，吓得王半仙哭着求饶。其中就属晏戎机玩得狠，假装是诸葛先生，斥责王半仙侵占府邸，扰了他地宫清净。说完袋子不动了，抬起来发现地都湿了，把他们几个孩子笑的直不起腰。

        一行人走着闹着，将王半仙扔在了南阳县城城门口，才说说笑笑地回，纷纷乐道：“有了这一出，他估计醒了，自己就会从哪来滚哪去了。”

        其中也有胆子小的，煞风景道：“他…毕竟给村子里求过雨，咱们这样，到底算不算亵渎神灵？”

        晏戎机冲出来，大喊一声道：

        “不算！他才不是什么神灵，连修士都不算。”

        那人道：“你如何得知？你又没见过修士。”

        “我见过的…”晏戎机仰起脸，难得正经。

        “我真的见过，好几年前了，但我忘不了啦。那一天，李老瓜头的小羊羔丢了，我觉得肯定是没看住，被野狗叼走了，可他非一口咬定是我偷没的。我爹当着他的面，狠狠地抽了我几下，抽完我就跑到庄稼地里大哭了一场，然后，我哭完了想回家，却怎么都走不出去那片庄稼地。这时候我瞅见一股黑气，我当时就定定的看着它，可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却躺在一个修士的怀里，那个修士摸着我的脑袋对我说，那股黑气是邪祟，方才我被它吸走了神识，好在邪祟已除，相安无事。”

        “真的假的？”

        几个少年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神乎其神的事，还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一拥而上将晏戎机围住要他接着讲，尤其是领头一个叫王旭的，直接拽住了晏戎机。

        “当然是真的！那是一伙年轻的修士，我猜大概十四五吧，人人都剑眉星目，真让人感觉气宇不凡。他们见到我没事便要离开，我当时啊，就一把抓住那个摸我脑袋的人跪下，说我能吃苦，好养活，收我为徒行不行？”

        王旭道：“哇，那他们是怎么说的？”

        “那个修士估计也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大概说他们也尚为人徒，此次是初出茅庐芸芸。之后有一个年纪大点的，过来说什么仙凡有别，恪守己责，知足常乐什么的，反正当我想再开口时，他们的仙鹤飞来接他们了，当时特别多的仙鹤，又大又亮又好看，驮着他们蹭的一下就飞走了，都给我看懵了。”

        “怪不得你一直都钟爱各种符篆丹书，原来你一直都做着凡人飞升的梦呀！”王旭搭着晏戎机脖颈讥，笑道：“唉，只可惜人家没看上你。”

        晏戎机拿胳膊肘狠狠撞了撞他，道：“那又怎么样？这种事情你还碰不见呢！”

        说罢沉吟了一会儿，忽地跑到众人前面，道：

        “没错，我就是喜欢这个，我真心想当修士，入宗门，名列仙班。再说了，凡人入道嘛，人家蒋州同可以，我怎么就不行？我肯定比他更厉害！早晚那个两仪宗宗主也会来接我！不管了，我现在要开始修行，你们有谁要加入我吗？”

        这几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捧腹大笑，站在前面的王旭去拉晏戎机，道：“那我干脆现在就叫你戎机散人好了。你别玩笑了，人家是人家，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喂！你是你，我是我。”晏戎机跺跺脚，拍掉王旭拉他的手，气道：“咱们走着瞧。你们看我到底能不能当成修士。”

        说罢扭头迈开腿疾步回家。

        后面传来王旭喊他的声音：“哎！我们商量着去河道玩呢，你去不去？”

        “不去！我回家！”

        “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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