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得道二十

“还回信呢…”骆平生淡若寻常，道：“这两封家书的收信人，见都不想见他们，指不定收到信也不会看，直接扔掉。”

        “扔掉？”花辞镜把石墩上的鸟赶走，惊讶道：“江月轮你跟我说过，他自诩两仪弟子，很抵触江纤尘，那少夫人呢，胶东蓬莱不是她的母家么？”

        “是啊…”骆平生信笼装好，也把信鸽放飞：“谁让她自己非要嫁给江纤尘，不惜被逐出家门。”

        “怎么说？”

        两人对面以墙，骆平生道：“当年江家人谋权篡位，抢夺神器【日落无晴】，胶东蓬莱欲偷袭江家。结果师雪案因为自己喜欢江纤尘，居然跑去给江家报信，真是滑稽，师宗主估计恨死她了，哪会给她回信啊。”

        花辞镜默，确实，几个月来师雪案一直锲而不舍地给胶东蓬莱寄信，写给师宗主、师夫人，可是每一封都是热脸贴个冷屁股，没有任何回复。

        可是，花辞镜又觉得，她就算嫁到了雨花，好像也没过得很好…

        正如师家不喜江家一般，江家也厌恶师家，江丰年从未给过师雪案好脸色。

        花辞镜出神道：“这父母当真不要女儿了？”

        耳畔，骆平生不屑道：“当然不要，不要才对了，这就叫什么，自作孽不可活…”

        骆平生说着，察觉花辞镜并没有搭理他，冷落之感令他不快，侧眸，见花辞镜仍是出神，片刻后，她居然很认真地叹：“唉…”

        骆平生想拔剑了：“花辞镜，你傻了吗？”

        “吼什么吼什么，”花辞镜不经吵，回道：“你才傻了。”

        骆平生问：“师雪案，你心疼她？”

        “我没…”花辞镜强词：“我就算是心疼她又怎么样？君子之道，忠恕而已。”

        “君子？呵呵，君子！”骆平生宛如听到的不是君子而是笨蛋，转面朝窗，满眼轻蔑。

        这时，城墙下出现了不小的骚动。工地里，江丰年正对着方才挑门的那队人马大发雷霆。

        江丰年道：“废物！这门，我要的是楠木的，谁让你们用黄花梨了？！”

        那队人为首的愁眉苦脸道：“宗主，我们可是按款挑的最好的木头了，您拨的钱，确实不够楠木的呀。”

        江丰年随即咆哮：“胡说！我明明拨了一千两！”

        身旁弟子手持收据道：“没错，收据上明白写了一千两！”

        为首的答：“不是啊宗主，账上只有七百两。”

        弟子道：“我们宗主还能诓你不成！你们做了假账，反过来咬我们了？”

        江丰年气得脸通红，怒道：“明明就是一千两！来人啊！把他们拉下去！”

        那队人大呼冤枉地被拖了下去，花辞镜睫毛一闪，对骆平生道：“那三百两又是你给吞了？”

        骆平生供认不讳：“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花辞镜：“可依着江丰年的脾性，那五六号人可是都别想活了。”

        骆平生：“他们死活，关我屁事。”

        “是是是，不过我劝你可记着，多行不义必自毙。”

        “多行不义必自毙？”骆平生批眉回首，向花辞镜身后扬扬脸，道：“那你也别想逃。”

        花辞镜一惊，猛然回头。城墙的柱子后边，正畏畏缩缩躲着一个人，柱子遮住了他，却没遮全他的衣襟，此时衣襟正抖得像糠筛。

        骆平生道：“别告诉我你没发现他，你发现他却不知声，这么糊弄我，当视为不义，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好啊，咱们一起遭报应。”

        花辞镜脸沉到谷底，没错，她们刚一来她就发现了这个倒霉蛋。

        这个倒霉蛋叫陈三，他正巧在城楼小解，刚完了事就看见她们堵在这里，估计现在进退两难，除了死，啥心都有了。

        花辞镜叫道：“是陈三！你我都认识他，手无缚鸡之力，胆子又小，还是个结巴，况且他不是故意来盯你的！你信不信他就算看见了，借他个胆子都不敢乱说！这种人也算威胁吗？”

        “我知道是那个挑粪的陈三。”骆平生道：“那又怎样？看见了就得死。”

        “骆平生！”花辞镜吼：“你少杀点人吧！”

        “别惹我不开心，你去还是不去！”骆平生神色发狠，一掌袭来。花辞镜接住他那一掌，她到底气力不如骆平生，抓腕的手左右飘摇。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花辞镜惨笑。

        她踊身一跃，飞到陈三的躲避处，陈三吓得拔腿就跑，想张口大叫，被花辞镜捂住。花辞镜轻松一抓，三两下就把陈三带到骆平生跟前。一踢，他便跪倒在地。

        陈三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地磕头，说不出话：“我…没看…见…！”

        骆平生置若罔闻。花辞镜看向他，道：“他不识字，封了哑穴让他说不出话就好，别杀他了。”

        陈三见有人帮他说话，立刻激动地拽住花辞镜的衣角，口里刚想说些什么，可霎时眼睑发黑，喉结剧烈抽抖，面色十分痛苦。花辞镜讶异去看，只见陈三吐出大口大口的污血，白眼一翻，倒地呜呼了。

        花辞镜大惊，勒住他，指尖点点他口中污血一闻，甘腥夹着秽臭，很明显是中了毒。

        她想起自己方才捂过陈三的嘴，陈三定是在那时候误食的毒。毒在自己手上，而自己则抓过骆平生的手腕。

        花辞镜道：“毒在你的手腕上，你下的毒！”

        骆平生眉梢含笑，悠哉挽起袖口，袖口处慢慢爬出一只指盖大小的黑虫。

        骆平生道：“那又如何？我可没碰他，所以这人是你杀的。”

        “明明是你下的毒，是你杀的！”

        “别嚎了！”骆平生指指脑袋：“你说那么多有甚用？下者用文，中者用武，像我这样的上者，都是用智的。”

        “智？”花辞镜呸：“诡计罢了！”

        “你随便说，反正陈三死都死了。”骆平生痞道，撒下一把化尸粉，白色粉末落到陈三的尸体上，弹指间就携着尸体湮没在冷风里。

        “走吧！”骆平生甩袖离去。

        不似花骆二人的争吵，这片工地的南城墙上，师雪案空中散谷给鸟喂食，江纤尘捧着谷袋亦步亦趋，气氛是一派和谐。

        师雪案喂着，不由得心生疑虑，今日来讨食的鸟格外多，好像刚才都乌泱泱挤在附近，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袋。

        她问江纤尘：“这周围哪来这么多鸟啊，还没立秋呢。”

        问罢不见答，师雪案回头，只见江纤尘虽然尾随着她，可目光一直锁定北方，她又顺着去看，北方百里地远的城墙里，一男一女两抹紫衣，正沿着楼梯下到嚷嚷的工地中。

        “喂！”师雪案掐一把江纤尘：“是你缠着我喂鸟，我才来这的，你发什么呆？不然我回去了。”

        “夫人息怒。”江纤尘吃痛，扭头安慰道：“是我缠你来这的，你不觉得这里的鸟很有意思么？”

        “有…有意思么？”师雪案纳闷。

        “有啊。”江纤尘撮着下巴。天边薄雾冥冥，遮着一轮若隐若现的银钩。鸥燕乱飞，叫声嘤嘤切切，几双娇语碎。

        若是不知原委，此景，真会给人群鸟南迁的错觉…

        江纤尘低头，工地里人来人往，其中，两抹紫衣在人潮里穿梭涌动。

        他盯着那两抹移动的紫色衣摆，意味深长道：

        “…可有意思了。”

        ……

        监工一事并不繁琐，花辞镜基本上只是站，站到了日落西山。黄昏下，工地收工，有人提来了饭盒，大伙等拿到饭就歇去息。

        骆平生走近交代道：“等人走散，你和我去一趟木璃花场吧。”

        花辞镜拒绝：“不去。”

        “花辞镜你什么意思？”

        “没有，”花辞镜解释：“今夜少夫人要来女厢查房，所有弟子都得在。”

        “这事我怎么没听说？”骆平生顿顿，仔细审视花辞镜。

        “我来之前她刚给我吩咐的。”花辞镜不理骆平生，头也不回地走下了看台。

        其实师雪案来查房之事，纯属她胡扯，她心不静，不想看见骆平生而已。

        花辞镜径直回到了厢房，坐了半晌，犹豫了片刻，在桌上摆了几柱香，又端来果子瓜儿啥的就充当祭台了，她双手合十，闭眼虔诚道：“陈三陈三…非我蓄意，实为无心，汝今之死，我甚愧责，望君勿怪我，早登极乐…”

        花辞镜呢喃：“要怪…就怪骆平生…”

        “砰！”

        窗户大响，从外部蛮横踹开，窗外，骆平生坐在桃树干上，保持踢脚姿势，眼里冒着熊熊烈火。

        “花辞镜！这就是你说的查房吗？”

        他跳窗而入一个扫臂，把桌上的祭台推翻。

        花辞镜：“骆平生，你混账也要有个限度。”

        “呵呵！”骆平生语气阴冷：“你在干什么？”

        他手指祭台：“陈三不过一个贱吏，你闲疯了？去祭奠他？”

        “我从来没觉得他是贱吏，人家出来讨生活罢了！”花辞镜瞪住骆平生：“真是脏者所见皆是脏。”

        “我脏？”骆平生步步前进，把花辞镜逼到桌角：“花辞镜，我最讨厌你给我装高洁。你以为雨花是哪？你又以为你是谁？”

        花辞镜道：“我没觉得我是谁，我只认为众生平等。”

        “哟。”骆平生恶心道：“你看你多么高洁…”

        他忽收起狰狞：“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骆平生，你什么人，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是吗？”骆平生别有深意道：“我怎么觉得，咱们两个谁也别装，谁也别看不起谁，都半斤八两啊！”

        “我和你不一样…”花辞镜后撤，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你…你什么意思？”

        骆平生：“我的意思就是！你也作恶！也坏功德！死后到了阴曹地府，你我生死状上都是罪孽深重！我若下了地狱，你也别想逃！”

        “你！你胡说！你胡说！”

        “你少给我装！你以为我没有查过，你是怎么从玲珑幻境出来的吗！”

        “住口！”

        “玲珑幻境里！你杀了灵儿！你还杀了帮助过你的小玉！”

        “啊！”

        “啪——！！”

        一巴掌下去，骆平生方知打重了。眼前，花辞镜直挺挺跌向桌子，强大的冲力让桌子呲啦偏移，花辞镜便顺着桌沿栽倒在凳子上，凳子支持不住侧翻，在地表打个旋，砸落在摔地的花辞镜背上。

        之后，整个屋子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

        骆平生定定神，无所谓，反正在他的字典里，他是讨厌打女人的男人，但世上不也有逼男人上手的女人？跟他有甚关系？

        “起来…”骆平生喊。

        狼藉中，花辞镜动了动身，她捂着脸吃力爬起，右颊印着鲜红的指痕，指痕中央透出点血，然这跟她眼珠里的红比起，是小巫大巫，花辞镜双眼氤氲，泛着滚滚的恨意：

        “你居然敢打我！？”

        “打你怎么样！”

        骆平生不明觉以，猛然见屋内杯盏劈头盖脸飞来，他护住身体，被突如其来的攻势逼得节节后退。

        骆平生退近到墙，转身左躲，结果一道寒锋裂夜划来，一把利刃笔直地扎在骆平生左侧的墙壁上。

        不是飞虹，只是一把寻常小刀。

        是佯攻！

        骆平生惊觉抬头，花辞镜的身影已如星点，她这是要跑向…明月楼！

        骆平生暗骂一声糟，纵身追了上去。这个女人，难道要去揭发他不成？

        弟子居大门口，骆平生出剑挡住花辞镜：“你疯了！”

        花辞镜接住招，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阴鸷：“骆平生，我要去江纤尘那告你！”

        “混蛋！”骆平生咆哮：“我杀了你！”

        左腿骁然一抬，花辞镜盘上拱门柱，飞虹带起一股凌厉的风，奔骆平生而去。骆平生决剑当胸，破风而迎。刀光剑影间，花辞镜想骆平生一贯心思颇多，他功底深厚，又比她多学了那么多年剑法，不会像今日只顾躲甘于下风，定有什么玄机。

        正思索，骆平生嘴角已然勾起一丝得逞的笑。

        他引花辞镜向前突刺，而后陡然一闪。身影背后，是听闻打斗声四下赶来的人群！

        花辞镜失声尖叫。自她们吵架起，周围就陆续有好奇的弟子来看，更不用说动兵之后了，无数的弟子接二连三，纷纷跑了出来，而骆平生居然朝她们下手！

        骆平生浑不在意，利索落地，误伤着哪个是哪个，待看清惯性下，花辞镜剑锋的直逼之人后，笑容僵硬。

        是赵安文…

        该死！他来凑什么热闹！

        骆平生大叫：“别伤他！”

        叫声中，花辞镜暼暼骆平生，双手抓紧了剑柄，咬紧槽牙腰马合一，使出全身力气空中回旋，硬是把飞虹掉了个头。花辞镜运力□□，拼命飞远，剑锋大有失控之势，一路横冲直撞到大门，霹雳剑气尽数泻在了拱门的门柱上。

        门柱隆隆，嘶出一道无比巨大的裂痕。

        花辞镜扔下飞虹就跑，向骆平生大喊：“救我！”

        门柱既裂，整座拱门便再无支撑，大块大块的砂石从门顶砸下，扬起漫天的灰尘。

        人群立刻惊慌失措，吓得大嚷：

        “快跑啊！大门要塌啦！”

        “快跑！快跑啊！”

        “救命啊！”

        “门要塌啦！门要塌啦！”

        骆平生逆流而进，拨开人群，本能要去拉花辞镜探向他的手，然而双眼一黑，抬头望，两丈多高的大门势如山崩，门柱遮天蔽月，竟向前整柱倒来！灯笼坠地即燃烧，火光中，刻着‘弟子居’三个大字的牌匾金漆全落，烂了个稀碎。

        骆平生收回手，向后逃去。

        轰天震地后…整座院子久久无人出声，弟子们躲在门后窗前，惊恐地望着院里一人高的废墟。

        郑安勤率先打破了宁寂，她冲上前，拽住骆平生吼道：“花安律…花安律还在后面！你…你刚才为什么不救她！”

        骆平生立在废墟前，原是呆滞，被她一晃，终于回神：“我…我…”

        郑安勤继续吼道：“是你！是你害了她！”

        “屁！”骆平生最烦人吼，怒从心起：“我…我就算是害了她又怎么样！？”

        他蛮横一推郑安勤：

        “还不快去叫人来！快去啊！！”

        叫声中，师雪案很快带着大队人马赶了过来。她面容还算镇静，指挥众人将浑身是血的花辞镜从废墟下抬了出来，小跑着送去医治，又点了郑安勤几人去明月楼问话。至于骆平生，在数日后的兰室里，师雪案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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