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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无尽


一连数日,总是风竹侍寝。就连白日,皇嗣也常召她陪伴,前儿又特意求了旨意封为承衣,一时恩宠犹盛。我倒不曾想过,皇嗣亦有沉迷女色的时候。这原本无错,何况眼下的情形,还有什么比他们父兄纵情声色更让人放心的呢?

        我整日无事,便想为皇嗣裁量一件氅衣,还差几针几线,却不知怎的,总不合意。青柔见我缝了又拆,拆了又缝,忍不住在一旁道:“孺人,既然反复不成,不如一并带了到庄敬殿去,比着皇嗣的身量,几针就成了。”

        我扑哧一笑,“你倒乖觉,不过说得有理,等哪日寻了合适的时机便去。”

        青柔听了,轻轻撇嘴,“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孺人去见殿下,还要等候时机。谁不知道这些日子殿下总和承衣在一起,旁人见都见不到呢。”

        我不禁摇了摇头,嗔怪她道:“你别混说。这东宫还不是随着殿下的心意吗?再说,平日殿下难免沉闷,若和风竹一处,觉得轻松些,也是好事。”

        “孺人!奴婢只是替孺人担心嘛,你看你,这些日子总是心不在蔫,其实还是很惦记殿下的,对不对?”青柔不知怎的,说着说着,脸上忽然泛起愁云。

        我亦有些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知她是关心我,也不好责备,道:“好了,我知道你担心我,下回听你的就是。既然这金线总绣不好,便去府库替我取些新捻好的羽线来,再试试罢。”

        “孺人!”青柔见我的样子,快要跺脚,“今天可是孺人的生辰,难道孺人自己也忘了吗?”

        可不就是么,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我停下手里的针线,抬头看她,“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似乎不曾对你说过。”

        她倒不好意思地揉起披帛,道:“这……是大郡王新纳的青凌。她和奴婢一同入宫,又一同到东宫来。她倒是好福气,得了大郡王的恩宠,说是大郡王随口提起的,奴婢便记下了。”

        “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也是偶然的机缘和大郡王说起的,谁想他还记得。”竟是李成器,我心下一沉,我的生辰连皇嗣都顾不得,他还记着做什么?

        我本不想再说下去,却见青柔竟愣了半天的神,便好奇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说到青凌,这神情倒不对了?难道是……你可莫要乱了心思啊。”

        青柔红了脸,忙道:“孺人!奴婢怎敢……不过,孺人可知道,前些年,到东宫来服侍是最苦的事,又得担惊受怕,掖庭没人愿意,奴婢们都是没有办法,才被分了过来。可现在不同了,这满宫里只有东宫有几位年轻的郡王们,宫婢们凡有些心气儿的都争着抢着要到东宫来呢,万一能有福气入了郡王们的眼,也就不必如此辛苦了……”

        她自顾自地说着,我倒都能理解,婉儿不也曾经说过,原来偌大的后宫只待君王一人,可如今是女帝,又无太子,宫婢们连个盼头也没有。

        我摇头道:“那你呢?是也在盼着了?青凌若是从前的姐妹,你心里有结,我倒也能理解。不过凭空羡慕,倒容易生事呢。”

        青柔扭捏起来,“孺人!奴婢没有……奴婢只愿平平安安地伺候主人,等陛下开恩放还宫女,奴婢还想出宫聘嫁呢。”

        看她说得真诚,我也一笑:“没有那般念想倒也是好。先不说几位郡王挑剔,就算收在身边了,这宫府的日子,反倒不如寻常百姓家中幸福。”

        “靖汐,可是借着宫婢的事,在责怪本王么?”不知何时,皇嗣已踏进门来,悄然立在我们身后。

        “殿下什么时候来的?妾身哪里有……不过是闲谈而已。”我和青柔慌忙起身,向皇嗣行礼。青柔更是觉得皇嗣听去了刚才的话,脸早已红到了耳根,低头再不敢说话。

        皇嗣上下打量一番,道:“青柔,刚才一番话,可见你心思周正。你若有出宫的心愿,将来本王一定成全你。”

        青柔连忙跪下,叩首道:“奴婢谢殿下……奴婢刚才若有失言的地方,还求殿下勿怪……”

        “罢了,你先下去吧。”皇嗣吩咐道。青柔刚要退下,稍一犹豫,又回头大胆地说道:“殿下,奴婢斗胆,想要告诉殿下……今天是孺人的生辰……”说完,她便一路快走,不见了踪影。

        皇嗣的目光早就停留在我的身上,见殿中无人,才下意识地握紧了我的手,道:“本王知道!这不是来了?虽然晚了些,但可不是临时兴起,也不是方才听了你们的谈话匆匆准备的。”

        “殿下站了多久?外头天寒,可冻着了么?”我微微低头,却被他一把拢在怀里。

        “你说宫府里的日子,不如百姓家中幸福,本王当然懊恼。”他又轻轻吻了吻我,“是不是因为风竹?”

        我摇了摇头,“殿下宠爱新人也是自然,何况风竹也的确招人怜爱。再说,宫中女子,怎敢求长久的恩爱呢?”

        “还说你不怪我?”皇嗣轻轻掩住我的唇,压低了声音道:“不过,这样正好。你也终于嫉妒了一回,我是不是也算报了当年的仇?”

        “殿下!”我不禁红了脸。其实这些日子,我从来不敢多问自己心中的感觉,只当寻常寂寞,被他这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并非超然。看似日久情淡,他在心中的分量却比从前更重。

        “不过,我也想知道,殿下为何那般宠爱风竹呢?”我轻哼一声,顺势而问。

        他亦一笑,“先不说这个,来,看看本王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物。”说着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风叶珠簪来。

        我捏在手中,感受着光泽柔润,便知道这是上呈的料物,“殿下何时也对金玉之物上了心?”

        他轻声叹着:“东宫一日,也不知天下几年。如今东宫女眷的穿戴,恐怕都不能和洛阳坊间的贵妇相比。只有在这金玉物料上,还能有些长处。你看这簪,金质极佳,是父皇永徽年间留下的,本王只能用此物来聊表心意了。你且仔细看看。”

        我又将那珠簪把玩,只见风叶镂空,弯折起伏,如波如浪,只觉得十分新巧,便道:“这图样少见,不落俗套,但这雕琢嘛……好像和平日里戴的不大相同呢。”

        他亦拿在手中,左右翻看,道:“这就看出来了?看来,还得再下功夫才是。这是本王亲手为你做的,本想暗嵌你的名字在其中,却发现不那么容易,便只取了‘汐’字的意思,让这风叶的图案多些灵动。可这雕刻却不是一日之功,本王一连琢磨了十日才得,你莫嫌粗糙才好啊。”

        原来如此。我心中稍喜,不禁一笑,行礼道:“殿下有心了。谢殿下!殿下的心意虽好,可手指定要有些磨损的,快给我看看。”

        我连忙握住他的手指,竟光滑得看不到半点纹路,我笑着嗔怪道:“若真的雕刻金饰,这指上怎么半点痕迹没有?刚才殿下可是哄着妾身的?”

        他用手轻点我的额头,又摇头叹道:“近日纂刻颇多,这手早有茧子,又不是女儿家的巧手,哪里还能看得出来,你若不信,仔细摸摸便知……”

        我心下一沉。素知他纂刻之时,便是内心极度苦闷之时。当年皇嗣妃和窦德妃冤死,他便只能靠着纂刻诉说心迹,难道近来又有什么难解的事?

        我在他的手上摩挲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是妾身失察了。只是好些日子,妾身都不曾有机会陪伴殿下,才失于关心,殿下勿怪才好。这簪是妾身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殿下帮妾身戴上吧。”

        皇嗣点了点头,细抚我的鬓发,将那珠簪戴上,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半晌才道:“好看。靖汐,看着你的样子,让本王心静,真想久些。”他又长出一口气,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最近多宠风竹,又许成器和三郎他们接连纳妾?”

        他的双眼又一次荡漾起阴沉,我凝望着他,不由地摇了摇头。

        他叹道:“前些日子,契丹都督于营州起兵,犯我边境,我军接连大败。母皇派去的援军又遭契丹伏击,全军覆没。偏生吐蕃也生事端,今年已数次兵败。朝臣屡屡有言,说母皇毕竟是女人,不懂军事,内无精兵,外无良将,才使得边患不停,危及社稷,只有让本王掌握兵权,起用良将,率军抗敌……”

        我听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由得与他靠得近些,忧心得问:“所以,殿下是故意用声色犬马来推脱?让朝臣们觉得殿下实非可以统兵之人,陛下才能不怪罪下来?”

        他点了点头,“你在本王身边多年,几时见过本王沉溺女色?但本王怎么能不知,‘兵权’二字所含的忌讳,非同小可,所以不得不日日都和风竹一处,做出些贴切的样子来。这样,才有朝臣去向母皇进言,一个只懂享乐的懦夫,大概不会对兵权有什么兴趣了……”

        我不禁一叹,“天呐,不管他们是忧国忧民,还是趁此机会别有用心,三言两语,都在锋刃之上,如此轻易地就将殿下推上风口浪尖……可是既然兵权之事非同小可,难道殿下靠着装作沉溺享乐就能逃过吗?”

        殿下恍然若思,道:“这倒不必太过担心。太平,她会在朝中周旋。这也是她所乐见的结果吧……”

        “殿下,那……”我听到他提到太平,自然想问他是不是故意通过风竹向太平公主传递消息。他点头示意,告诉我的确如此,而他早已心知肚明。我一时愣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可殿下的名声……何须如此践踏?若有他日,如何耐得住史书工笔?”

        他苦笑着,揽住我的双手不自觉地用了些力。“时至今日,本王还如何在意那些?只是,此番并非只是什么争权夺势,而是国难当头。母皇若再不择良将御敌,边患就再难停歇了……”

        他抱紧我,闭上眼睛,有些悲怆地说道:“所以,你知道么,靖汐,本王分明知道,应该挺身而出,为守护这江山拼死一战。可本王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这里唯唯诺诺,每日还要与侍妾歌伎沉醉在这脂粉温柔!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捱过的?若江山有失,母皇还要这帝位何用?

        成器和三郎,也都想为国效力。他们的年纪,本是历练的好时候。可如今又能做什么呢?无非只能同本王一样,饮酒作乐,尝着自己内心的苦……”

        “殿下……”我听了,自是心中难过,早有泪水扑簌流下。我与他紧紧相拥,恐怕我只有这一点可以抚慰的时候。“所以殿下,日夜纂刻,只将这恨、这愤懑无声无息地留下……”

        他点了点头,将日久压抑在心的难过交付于我,我似乎被他勒住,感受着轻轻的颤抖,那反复僵在身体里,永不消散的禁锢。

        “殿下,太难为你了。”我轻声说道:“或许,是因为朝中只有殿下一人吧。殿下是李氏唯一的根基,亦是朝臣们拥戴陛下的基石,只是殿下处境艰难,无辜受过,妾身实在是心疼殿下,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他渐渐松开手臂,亦轻抚着我的肩头,说道:“本王也不知道。也许快了,也许还太久远。靖汐,但本王没有别的办法,与你倾诉一番,转身便又是那张淡然的脸孔。说是习惯了,可这心里,却总有捱不过的时候……”

        夜幕渐渐降临,我亲手点起一盏明亮的宫灯。他说疲累得很,想要在我榻上休息一会儿,却不由地昏沉睡去。他说要与我小酌庆生,可桌上的菜已热过了好几遍。我不忍唤醒他,便坐在他的身边,望着他熟睡的脸。

        男人的梦,总最香甜,安然幸福地像个孩子。八年了,他一直如此。不,更久的岁月里,他几乎无有遂心的时候。那未来呢,要到何时,东宫才能堂堂正正的打开大门,他才能惬意顺心地把失去的时光补上,实现他心中不曾磨灭过的宏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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