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晚上十点半，尹瑶收拾好课桌上垒成小山丘的试卷和书本，单肩背起黑色书包，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快速离开了座位，走出高二四班的教室。

        一道道暗藏鄙视和厌恶的目光像利箭一样射到她身上，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可扫射的视野之外。

        尹瑶头也不回，左手打着石膏，用手臂吊带固定在身前。右手拽紧书包肩带，顾不上自个儿穿着的是超短裙，像狂风一样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一掠而过，裙摆悠悠荡荡。

        微卷的长发及腰，随着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冷棕色的秀发飘扬颤动，在风中狂乱舞动。

        她在逃离。

        以慌不择路，非常狼狈的样子逃离。

        从前她有多从容地在课程结束后待在教室里和同学们打闹，享受所有人羡慕的眼神，现在就有多害怕接触他们的目光。

        饱含着鄙视、厌恶、甚至痛恨，恨不得将她贬低到尘土里。

        这一年，尹瑶十七岁，身高一米六八，腿长腰细，身姿曼妙，舞台常驻，颜值担当，被培林一中一众学子奉为女神，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成为一道引人注目的靓丽风景。

        然而，就在她最得意的时候，现实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

        有句话说的不错。

        天狂有雨，人狂有祸。

        尹瑶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小皮鞋踏在台阶之上，响声像节奏紧凑且高亢的摇滚乐，此时的她心如乱麻。

        这一个月来，尹瑶的心里从未有过一丝平静。

        长腿跨下最后一节台阶，尹瑶冲出教学楼，奔跑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向着校门口飞奔。

        思绪在神游，精神处于崩溃边缘，再在这里多待一秒，尹瑶有很大概率会彻底崩溃。

        直到跑出校门，她才表情复杂地堪堪回头看了一眼。

        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跑得过快，突然停下，胸腔里突然涌上一股堙郁气息，为了缓解，只能快速喘息。

        校门外还没有什么人，周遭都是冷灰色，路灯将昏黄光束垂直照射下来，打在车道上，偶有几辆车子在车道中间溜过。

        红色车尾灯闪烁，在眼前一晃，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模糊。

        周围的景物突然开始扭曲着旋转。

        血……

        全是血……

        手上，衣服上，忽然间全是暗红色的液体。

        脑袋猛然间痛得快要撕裂，身躯仿佛又一次骤然回到了一个月前到过的阴暗小巷子。

        一月前的尹瑶，用尽全身力气忍着手臂骨折的痛按压陆子宸的胸腔急救，陆子宸腹部涌出鲜血越来越多，她只能急忙用双手去堵伤口，无能为力的恐惧却快将她拼命维持的理智撕碎。

        眼眶涌出眼泪，她浑然不觉。

        茫然抬头望着巷子的出口，看着那些慌张跑开的背影，她全身都在颤抖，终于绝望至向施暴者求救。

        没有一个人回头。

        “滋……”耳内猝不及防地出现持续不断的响声。

        视线一瞬间不知该落在何处。

        校门口涌出一堆人。

        一阵眩晕后，耳鸣席卷了校门口一切嘈杂声响。

        尹瑶紧闭双眼，疯狂地摇头晃脑，用右手握拳捶打自己的太阳穴。

        根本无法控制力度，耳内像是有一个恶魔在捣怪，一直发出奇怪的噪音。

        赶它越迫切，动作就越是慌乱，越是无法使耳鸣停止。

        耳内的魔鬼更加聒噪，变本加厉地将这副遭受折磨的身躯拽入更加痛苦的深渊。

        不安……

        焦躁……

        煎熬……

        时间被拉长。

        漫长的一个月，每天都重复着一个噩梦。

        尹瑶的侧颊被捶打到透紫，白皙的皮肤瞬间出现淤青，痛感逐渐传来。

        眼睛已经被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始终没有落下。

        停下来！

        停下来！

        停下！

        ……

        她在心中大吼大叫。

        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和耳鸣并不会因身体不适而出现的抗拒意识暂停。

        十分钟后，尹瑶单手抱着脑袋在校门口痛苦地蹲下，书包坠落在一旁。

        尹瑶停下了捶打自己脑袋的动作，随着制止行为的终止，噪音越来越嚣张，听起来更加清晰响亮，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她和耳内的魔鬼。

        这是整整一个月以来，尹瑶数不清的崩溃次数中的一次。

        恐惧和无助再一次席卷了她的理智。

        不论曾经多么高傲狂妄，如今都只剩下畏缩和绝望。

        害怕人群，厌恶自己，恐惧过去，逃避从前。

        只留下不定时炸弹一样的应激反应。

        时间过了几分钟，校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耳内的鸣响包裹住了小小的人，尹瑶缩成一小团，细软的发划落肩头，遮住了她的脸。

        “这不是尹瑶吗？”有人认出了她。

        “是她，她蹲这儿干嘛呢？”

        “谁知道啊，她有病吧，蹲学校门口挡路。”

        窃窃私语。

        “啧，怎么还敢骂她，不要小命啦！小心被打。”一女生笑得花枝招展，做作地捂住嘴巴，戏谑道。

        “前几天她才得了个处分，在学校门口打人，她敢吗？”

        “哼，你也不看看她是谁，瑶姐呐！瑶姐有什么不敢的，平时和一堆隔壁职校的小混混在一块儿玩，她上个月都敢和三中的校霸王志强约架呢。”

        全是讽刺、嘲笑。

        提起一个月前出了人命的那桩事，周围的声音都静了下去。

        他们看向尹瑶时，都不约而同地把眼中的厌恶加深了几分。

        这时，一辆车缓缓行驶至校门口，车子被拥挤的人群堵得动弹不得。

        车门开了，下车的是尹瑶的班主任周雪以及班主任的女儿，邹玥彤。

        邹玥彤的黑发高高扎起，和宣传栏上展示的女高中生规范发型一致。

        一看就知道，这女孩是典型的父母眼中的乖乖女，老师眼中的好学生。

        邹玥彤眉眼和尹瑶有些像，但身上散发的气质和尹瑶这个舞蹈特长生完全不同。

        邹玥彤芙蓉出水般清雅，尹瑶则宛如红玫瑰盛开般妖冶。

        下车后，邹玥彤率先跑了过来，蹲在尹瑶的面前，神情紧张，好心地安抚尹瑶。

        班主任周雪呵斥堵在校门口的学生，企图使他们尽快离开。

        “大晚上的还不回家在这看什么看？作业做完了？高中生这么闲吗？”

        几个学生脸色铁青，大着胆子道:“她尹瑶有本事做出背信弃义那种事情，还不准人看不准人说了？”

        “对啊，她自己和三中那个校霸鬼混，出了事找陆子宸，自个儿全身而退逃跑，把陆子宸给害死了，不该骂吗？王志强被抓了，凭什么她不被抓！”

        “她可是一点歉意都没有，出事儿以后都没向陆子宸家人道过歉，一个月过去了，连事发原委都没说清楚过。”

        尹瑶耳鸣仍未结束，她被恶魔纠缠着，将这些话全数听进耳朵。

        王志强，她和他根本从未有过交集。

        这些人的语气，口中所描述的一切，笃定得仿佛他们所说的就是事实，而这所谓的事实，全凭他们东拼西凑的胡乱臆测。

        听完这些同学的斥责，一向和尹瑶不对付的邹玥彤竟然是唯一一个为尹瑶说话的人。

        邹玥彤即使生气也看不出怒，她看了一眼周雪，周雪脸上已经有怒意。

        收回视线，她张口淡淡道:“据我所知，尹瑶是因为受了刺激所以才会选择性遗忘那天发生的事情，她自己都说不清楚那天的情况，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你们亲眼看到她背信弃义了？亲眼看见她和三中校霸鬼混了？整整一个月来，每天二十四小时跟着她，所以知道她没道过歉？”

        一时间，周围人仿佛被激怒，硬要使她信服似的，七嘴八舌地都在讲述自己听来的闲言碎语。

        “尹瑶不检点。”

        “尹瑶初中就和别人睡了。”

        “尹瑶很久以前就和三中校霸王志强在一起了，她脚踩两条船，和王志强在一起还跑去勾搭陆子宸，后来被王志强发现了，陆子宸是因为她才出事的！”

        “警方都说了，事发前尹瑶确实和陆子宸有过一个通话记录，虽然警方没具体公告，但我觉得吧，她肯定是故意把陆子宸叫去的，想把王志强的怒意转嫁到陆子宸身上。”

        ……

        难听的话不绝于耳，各种猜测也层出不穷。

        这个人见过尹瑶和谁谁谁开过房，那个人见过尹瑶欺负同校学生。

        七嘴八舌，说的话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真真假假，话全让他们说了，反正此时的尹瑶看起来根本不可能有精力反驳。

        人群中有人吼了一句：“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表面光鲜亮丽，其实就是个不要脸的婊、子！”

        邹玥彤表情越发难看了，她刚想说话，她妈妈周雪直接吼了出来。

        “谁说的？！刚才那句话是谁说的？出来！”周雪简直怒不可遏，这些肮脏的话居然出自自己在任学校的学生，简直难以置信。

        此时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站了出来，畏畏缩缩地说:“老师，是我。”

        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尹瑶，但他听了些只言片语就开始气愤，先入为主地认为尹瑶就是周围人形容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参与进这场他甚至根本不了解的声讨，必须对当事人给予一些批判。

        周雪愤怒地看着他，说:“我会联系你的班主任，明天把你家长叫来。”

        那寸头男偃旗息鼓，畏畏缩缩地点头，然后退出了人堆。

        “你们是不是也想被叫家长？心思全都不在学习上，是需要我请你们的家长来学校开个会，讨论一下你们这群很快就要进入高三的学生在校的心思？”

        周雪在校是出了名的严厉，几乎全年级都有所耳闻，人称灭绝师太。

        周雪这一通杀一儆百的操作，令围堵着尹瑶的学生们全都闭上了嘴巴。

        周围安静下来的瞬间，尹瑶的耳鸣终于结束了。

        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抬头，周围全是模糊的人影。

        又是相同的目光，全是令她不适的目光。

        她抱住自己的脑袋，视线扫过周围的人，喉咙酸痛，她红着眼眶蠕动着嘴唇。

        “我不是……我没有……”

        没有任何人听见她的否认的声音，即使听见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她是什么，已经有人给她下了定义，她做了什么，别人也已经替她认下了。

        她明明没有他们口中那般不堪，污水却如瓢泼大雨般倾泻在她身上。

        邹玥彤问:“尹瑶，你没事吧？”

        尹瑶精神状态已经有些恍惚。

        视线定焦，她抓住邹玥彤的手臂，恳切地说:“我真的没做过那样的事……”

        邹玥彤眼底依旧平静。

        “尹瑶，清醒一点了吗？要不要我联系你妈妈来接你？”周雪进入了尹瑶的视野。

        一瞬间，尹瑶确实被周雪点醒了。

        周雪作为老师需要制止这场闹剧，而邹玥彤的中立态度和关心行为只是因为她身为周雪女儿必须和周雪站在一个阵营。

        一月前，尹瑶背负上害死陆子宸的骂名，处于风暴中的尹瑶，被鄙夷的目光刺得一身窟窿，所有人避她如蛇蝎，没有任何人会相信。

        尹瑶苦笑，随后咬紧牙关狼狈地冲出了人群。

        邹玥彤蹲在原地，看着尹瑶跑开的背影，表情淡淡。

        人群散去，她看到一个从前追尹瑶追得极为高调的男生，此时也只做了这场闹剧的看客，且顺便投去厌恶的眼神。

        原来越是高傲的人，跌落神坛时越是脆弱无助。

        不仅是陌生人，连从前阿谀奉承的赞美者，都会变成献上一口唾沫的诋毁者。

        ＊

        按照平日的习惯，尹瑶本该坐上公交车回家，可她此时心烦意乱，根本没办法正常思考，更别说支配自己的身体做出正常行为。

        跑出一个公交车站后，她没精打采地朝前走。

        黑暗将一切都变得模糊，不会再有人认出她。

        尹瑶的身影被灯光拉长又缩短。

        穿过闹市，她拐到一个人烟稀少的路口，周围是一些关了门的商铺，一道无形的分割线，将这条闹市隔作两个世界。

        走过这个路口，她就快到家了。

        她家租住在一个老小区，就在这条闹市尽头。

        影子又一次从脚底冒出来，被拉长的身影却出现了两道。

        回头的一瞬间，细瘦的右手手腕被捉住。

        被人用力一拽，她撞进了结实的胸膛。

        紧接着，拽她手腕的人一言不发地欺身过来。

        尹瑶急忙后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停息，尹瑶的背严丝合缝地靠到了墙上。

        “谁？！”

        惊呼之时被卡在墙角，完全动弹不得。

        站定。

        惊惧之余，她急忙抬眼看向来人。

        视线聚焦。

        尹瑶看到了一颗淡淡的泪痣。

        陆子越。

        陆子宸的双胞胎弟弟。

        朦胧灯光下，那双看向尹瑶的桃花眼里，蓄着满满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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