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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封剑修行的誓言


许自在被画中人的眼神摄住,只觉得胸中的心跳声霎时中断。直到阿闍黎歉然的声音把她拉出:“看来我彻底输掉了这次的赌约——怎么会这样?我的万能之火呐,明明只是眼神的感觉没有捕捉准确,可整个人物的气质就变了!”他沮丧地收拾起了画具,“我得走了,但愿明天早上,人们不会在街头看见一具因寒冷而死的可怜的尸体……”

        “不必走了。”许自在合了合眼,不再看画,“倒也画得差不离。”

        确切的来说,四年前那一别,他投向她的眼神,正是如此。

        那时她兀自天真的奢望着,那不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哈!

        她留下了画,踹开了侧厢的门,给阿闍黎发了只脸盆和抹布:“房间你自己打扫,被褥柜子里有,自己取。我要就寝。”说罢径直关门,“砰”地一声,把画师期待的眼神隔在了大门之外。

        “真是个暴力的姑娘。”阿闍黎摸摸左耳,他的耳环作为罚金抵扣给了朝天阙的人,如今空荡荡的,总让他有些不习惯。而在门内,许自在落了门栓,反手一拍,内力舒放处,那画即轻飘飘的飞起,也不见有任何的张贴与固定,便严丝合缝的贴合在了墙上。

        她直直走向柜子,打开,拎出了一坛酒,拍开封泥。赤沙关特产的烧刀子价值一两一坛,有着一灌入喉咙便立即灼灼燃烧的呛人烈度,她一仰脖子,坛中酒液灌入口中。有来不及被吞咽下去的,则飞溅开来,打湿了她的面孔,濡湿了她的睫毛,恍若泪滴。

        喉咙里像烧起了一把火,许自在忍着痛意一气饮尽,才掩口咳嗽了两声,唇畔浮起快意的笑容。直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的醉了。

        趁着这阵醉意,她有些踉跄地走至画像前。顶着画中人厌憎而疯狂的眼神,有些颤抖的手指抚上了他的眼睑。

        “无昧者?”她摇摇头,喉头有些发哽,换了一个称呼,“阿罂……”

        “多荒谬,我竟然只有再一次直视你的眼睛的时候,才有勇气承认……”她疲倦之极地靠进画中人的怀中,喉底发出一阵阵枯涩的哑笑,“呵,原来你当真已不在人世了呀。”

        这一夜,许自在于怆然的凄红梦境里,终于看清了那人。他正坐在他那架被令人烦乱的旋涡纹所密密麻麻缠裹的银质箜篌旁,银灰色的发波浪般披散而下,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随性的拨动间,便有淡薄而疏廖的琳琅乐声。而她穿着碧落色的狐裘和葭灰色的皮裙,正手心捧着朵娇嫩初绽的绯色小花,悄悄地蹭过来,胆怯又生怕唐突似的,坐在了他的身后。

        他知道她来了,也知道她知道他知道她来。

        可那双紫水晶的眼,始终不曾回她以哪怕是疏薄的一瞥。

        梦境中的小姑娘落寞地凝视着掌心的小花,恍惚间,那一点浅浅的绯红化作赤色的泉眼,无数血红从中滋漫四泻,令她的双手霎时浸透了鲜血。她目光微微战栗,直直的平移而上,望见了首座长老纁色的下裾:“所谓封剑修行,并非仅指封住你手中之剑,而是要以鸿蒙宇宙为洪炉,以天地大化为鞘,封住你这把凛峭无双之剑。”

        “可无论何种神兵,一旦入鞘,便与废铁无异,甚至未必及得上一把凡世人家切菜削皮的菜刀。”她单膝跪地,垂下的黑发掩住了面孔的神情,嗓音平静。

        “抛却修为,抛却境界,将自己视作一把无用的鞘中之剑,于无用中磨砺无形锋芒。当你能够做到明心见性,洞彻这无剑之剑意,便是破鞘而出之日。以你的资质,十年之内当有所成,只是这十年之内,你不再是朝天阙的执剑使,而只是一名不再有半分神通道法的凡人女子。个中会经历何等凶险不测,老夫亦无法为你料定,你可以选择……”

        “属下自愿封剑。”

        “你……唉。”

        “只是作为交换,望首座长老信守承诺,给外子……”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急促的声响盖住了梦中庄穆婉然的恳求。宿醉的疼痛令昏沉的大脑近乎胀大了一倍,许自在头昏脑涨的从支离破碎的梦里抽出一丝理智,愣了会儿,才慢吞吞地意识到外头正有人在敲门。

        她该去开门吗?

        许自在一把扯过被子蒙在头上。去开个鬼!她不过是名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寡居女子,在丧夫后一时伤心而喝得酩酊大醉,连从不落下的早起练剑都给忘得一干二净,还能指望她从宿醉里爬出房间去给这不速之客开门吗?

        今儿就是首座长老亲自从摘星台杀过来给她下调令,在她酒醒之前,也得叫他在门外等着!

        大门外,小道士冲和从门环上垂下手,满怀担忧的对一旁的小师妹冲萤道:“还是没人应,许捕快不会是生病了吧?”

        小道士的师妹冲萤全身裹在绵软的水蓝棉袄棉裙里,臂弯里挎着蒙着白布的篮子,露出袖口的手冻得红萝卜似的,闻言脆生生地说:“许捕快身体强着呢,师兄可不许瞎说。她一向勤快,可能又早起巡街去了。要不我们把糖糕寄在邻居家?”空闲的手捏捏耳朵,“天太冷了,再站会儿我的耳朵都要冻掉咯。”

        冲和一听她叫冷,连忙要给她捂耳朵,可还没来得及伸手,便见前方那怎么也扣不开的大门霍地朝两边一分,竟是开了。可门后站着的却不是他所熟悉的清艳萧飒女捕快,而是一个雪肤碧瞳的男人。

        等一下!

        许捕快!

        家里!!

        怎么会冒出一个男人!!!

        明明是朔气撕肤裂体的寒冷天气,开门的男子却穿着单薄的白色灯笼裤与翘头靴子,黑色鬈发用金色丝绸所织的头巾包住,一条洁白如象牙的手臂与半边肩膀和胸膛露在外,另一边也只是松松垮垮的用披肩遮住。这副十分之骚情、十分之色气的打扮,一看就是个寡廉鲜耻的大食人,还是个不怕冻死的大食国人。

        冲和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脸,下意识的退了两步,仰着脖子看了看门楣:“没走错啊?难道这里不是许捕快的家?”

        阿闍黎的脸色在清晨的寒雾里有些朦胧不清,声音倒是风流和悦:“这里正是一位捕快小姐的家,我想你并没有认错门。我,阿闍黎,流浪画师,昨晚承蒙捕快小姐不弃,收留我在家里过夜。”他有些不习惯的摸了摸自己耳垂上并不存在的金环,补充了一句,“哦,捕快小姐到现在还没有醒。”

        他的话的内容是如此的暧昧,他的语气又是如此嚣张得理所当然,以至于小道士冲和被满腔狗血的情节齁住了嗓子,嘴巴张了张,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合适,干巴巴的“啊“”哦”“喔”了几声,脸才后知后觉地涨得通红。

        跟眼前这位风姿摇曳的异域美艳男子比起来,他觉得自己蠢得简直像只干瘪的小鸭子。

        一股风浩浩荡荡刮过,小师妹冲萤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阿闍黎的目光挪了过去,在她蓝盈盈的裙袄和被冻得红扑扑的脸蛋上徘徊了一圈,眼睛一亮:“这位小姐看起来很冷的样子,不如进屋去烤火?”

        说话间,他主人似的向门内一探手臂,腰肢在单薄的披肩半遮半掩下分外挺拔,如雪的手臂骨节优美,腕上赤金色的吉祥结微微晃荡,语气彬彬有礼,更显得那墨描的眼妖娆多情。小师妹冲萤长到这么大,哪里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直面如此美艳且奔放的男色冲激,小脸霎时红得火烫,下意识的往师兄肩膀后一缩,弱声说:“我,我……”

        小道士冲和看看含羞的师妹,再看看阿闍黎,本就心里有火,如此一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顺手一把将篮子从师妹臂弯里薅下来,往阿闍黎手里一递,磨着牙说:“不用了,小道和师妹送完糖糕就走,这不还得回去卖菜呢,就不进屋烤火了哈哈。”

        “糖糕?”阿闍黎疑惑的掀开篮子上的白布,看见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两叠糕点,雪白的酥皮上凝着雪白的糖粒,正中点着一点圆圆的红点,白白胖胖,整洁可爱。

        小道士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你连这不知道?许捕快她没告诉你啊?”小师妹冲萤抓了抓他的胳膊肘,示意他别这么不礼貌,身子兀自缩在他身后,探出半边脸来,小声说:“今天是正月十一,是我们这里的杀生节,惯例是要跟关系亲切的人家送糕点庆祝的。对了,晚上还有篝火晚会,大家得聚在一起跳舞,送杀生娘娘出嫁……许捕快救过我师兄的命的,所以我们每年都给她送糖糕。”说完,又缩回脑袋去。

        阿闍黎盯着篮子里的糕点,密而长的黑色睫毛掩住了瞳仁里的碎光:“原来你们与捕快小姐还有这样的渊源,能不能细细讲给我听?”

        小道士冲和眼下只想拽着师妹离这个风骚的男人要多远有多远,哪里还有心再和他废话?有心想运起自己的声闻神通,甩他一句:“滚得要多远有多远!”可莫名其妙地,被对方的眼神那么一扫,他的思考便停滞了。

        冲和呆呆地闭上了嘴巴。

        思维停滞的头脑如同一本松垮垮的旧书,被不知哪里来的手轻松翻开。

        一页一页的,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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