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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无昧者白罂附


在得知无昧者的死讯后,每夜的午夜梦回,许自在不是没有奢望过,倘若他还能重新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会是什么反应。她会像女萝缠树那般紧致的拥抱来表达庆幸与爱意,会用滚烫的眼泪和火热的吻来宣泄自己的后怕与思念,她会……

        眼眶一烫,许自在顿时泪眼婆娑:“你……”

        她一手攥紧了椅子的扶手,用力压着嗓音开口,每个字都如同刀劈斧砍而出,苛辣得几乎透着自五脏六腑榨出的血气:“白罂附,你献祭了你手下的那三十位昭德校尉?”

        被唤作白罂附的紫瞳男子闻言唇角徐徐拉伸,明明是清寞如月色的容颜,笑容却森冷得如同从炼狱深处爬出的阴影所铸的厉鬼。下一瞬,他的身形向后平移五尺,许自在抡起的椅子砸出来的风声擦过了他的鼻尖。正正好的距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一直禁锢着许自在、让她潜意识呆着不动的精神暗示终于被打破,她砸出那把椅子后,便即头也不回地冲向被放在屋脚的铁剑,丝毫不浪费时间去检查自己这一击的成果。那把铁剑离她并不算远,不过三步的功夫便可拿到武器,她的身手快若鹰隼,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握住剑柄。可她才迈出第二步,便听见脑中一声嗡鸣,仿佛有一记千钧重锤狠狠砸在了她额叶之上。巨大的冲击里,她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要化作血泥沿着口鼻被挤压出来了。

        “啊!”本应凄烈痛极的嘶吼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喉头,甚至连蚊蝇般的微弱的声音也无法发出,许自在立时被砸得倒飞出去,眼看要撞到墙上,又被一道看不见的墙壁生生拦住,无力的滑下,跌倒在地。她抱着脑袋蜷住身体,痛得甚至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白罂附正俯身看着她,眼神淡漠,如同旁观着一只溺水的蚂蚁,可欢笑上扬的嘴唇却有着狂乱的微颤:“清露啊……”他叹息着,“死到临头,你还有余裕去关心别人的死因?”

        许自在扯着自己的头发,她并不指望能以这点痛楚唤醒神智,而是借着这一动作本身恢复一点身体的掌控力:“那,就给我答案……”她唇角渗出猩红,可双眼却因为痛楚而越发灼亮,厉声质问道,“还是,你根本没有面对答案的勇气?”

        白罂附此前以无昧者的身份在摘星台做到了四品统领,三十名昭德校尉,正是一位统领手下统辖的人数——那不仅仅是三十条人命,更是三十个可以为你冲锋陷阵、舍身赴险,对你言听计从深信不疑的同门师兄弟、师姐妹。

        仿佛被什么剧毒之物洞穿了心腑,白罂附霍然直起身体。彼此的距离一下子拉远,许自在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只依稀看见他闭上了那双幽冷的紫眸。

        寂静到可以听清彼此呼吸的沉默。

        时间在沉默的对峙中流逝,白罂附骤然笑了一声。笑声似极了寒夜深林处徘徊的鬼泣,古怪,扭曲,又心如死灰。

        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做,可刹那之间,许自在骤然觉得自己被拉进了刀山火海之中。身体于霎时被数以万计的利刃切分成数不清的碎片,每一片都在接受毒火的炙烤。颅骨里的每一滴脑浆都被榨出,蒸发在扭曲的空间之中。许自在不知道自己在极度的痛楚下扭曲成了怎样的样子,白罂附却是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他看着她把原本结束整齐的乌发被痛苦的扯乱,有几缕头发甚至连皮带肉被生生撕了下去,看着她秀如白荑的手指在挣扎的抓挠中劈翻了指甲,鲜血在指尖蔓延,看着她扭曲了清莹冷秀的五官,被艳丽的血色污染。

        白罂附微扬了头,似乎被血色刺到、继而晃晕了头一般,不支的合了合眼睛。

        剧烈的痛感停止了。许自在身体一软,瘫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间杂着几声虚弱的咳嗽。隔了会儿,她终于调匀了自己的呼吸,才仰起头。额角的伤口因为这个动作氲开了一股血,糊住了她的左眼,她也没有力气去擦:“你更强了。”

        普天之下,凡具超凡之能者皆称修士,而派别繁多的修士又大致可分三类:其一,锻体者,例如大食国那帮一把长刀呼喝之间就能斩山断流的骑士们;其二,术士,以艾萨国那群法杖挥舞之间调度自然之力的魔法师为代表;其三,性命双修者,又以炎商国朝天阙的修真者们为尊。三大流派各有所长,锻体者□□强横,修真者身魂无缺,术士诡异莫测。而在术士之中,精神系魔法又是公认最为难缠的一类,无形无相,防不胜防。

        早在四年前,白罂附就已是仅次于他的祖父白猗扬——也就是泥梨教会的首领血祭司——的强大精神系术士。而那时的他,还无法瞒过她的五感变成另一个人,更罔论在接近她的同时不露痕迹地干扰她的理智,令她无法生出戒备之心。

        “是现在的你太弱小了。真是不可思议,你竟然失去了所有修为。”白罂附叹息道,眼中闪烁着讥诮而怜悯的光,他夸张地露出惊异的表情,“那个废去我祖父双眼、毁去圣像、让教会一夕覆灭的朝天阙第一剑士去了哪里?清露,出卖自己的教父换取的所谓正义,看起来并没有让你好过。”

        许自在微微侧过脸去,又呕出一口血,在地上晕开一汪猩红。她苦涩而笑,没有回答。

        白罂附把视线从她的脸上挪了开去。视线落在那只滚落在地的沙漏上,他盯着它看了会儿,抬起一只手掌。那沙漏凌空飞起,悬浮在他手掌上空,内中的银沙轻盈飞旋,如同浩淼神秘的星海:“你不该留着这星之沙漏。对我来说,借助它锁定你的位置,甚至不需要一分钟的时间。”

        他的语气平和得如同暴风来临前的雪谷,可这并不意味着危机的度过。适才他出其不意的精神攻击已让许自在受了重伤,一方完好无损以逸待劳,一方却已苟延残喘奄奄一息,谁处于绝对的上风不言可知。

        “今夜有死无生。”许自在意识到。奇异的是,在清醒的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反倒完完全全的放松了下来,任由自己像一滩烂泥般呈“大”字型瘫在地上,直直的望着上方的屋顶:“我知道……可我不后悔。”

        白罂附盯着沙漏,像是不经意间望见了一个久远之前曾深深爱恋的瑰丽的梦。飞旋的星尘倒映在他湛紫的瞳孔中,有着宁静而破碎的光辉:“那背叛我们呢?也同样不后悔?”

        背叛……

        无数身影从脑海中闪过,交错重叠,忽远忽近。

        纯白纷飞的大雪,柔软得仿佛收拢起来能缝出一床软和的棉被。尖顶的小屋将冬日的严寒坚定的隔绝在外,屋子里有火炉,火炉上有锅子,锅子被橘色的火苗舔食着锅底,咕咚咕咚地泛着茶叶、糖与牛奶的甜香。须发银白的慈祥老者舀了一勺尝了尝:“孩子,喝吧,刚煮好的奶茶。喝了这个,你就不觉得冷了。”

        镶嵌着彩色玻璃的小教堂里,她坐在圣坛的台阶上,听银灰色头发的少年漫不经心地拨动着箜篌的琴弦,看穿着神父长袍的老者眯着有些老花的眼睛,翻动着古老的厚厚的经书,时不时的扶一扶金丝眼镜。

        天葬坑里,追逐血肉的苍蝇狂喜地呼啸而来,坑中尸体堆积如麻,腐烂的脸孔上依旧能够辨认出那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怒睁撕裂的眼眶。

        ……

        背叛这个词,她已有四年不曾听见。

        许自在觉得很是好笑,于是她笑了,坦然道:“我和他们,从来不是同道中人。谈不上背叛,自然更不会后悔。”

        摊开的手掌合拢成拳,精美的沙漏被无形之手捏做齑粉。细细的银沙在空中膨胀成一团不断变幻的星云,心脏般收缩膨胀了几下后,忽地凝实成一颗苍老的头颅,正是许自在记忆里老者的样子。只是皮肤苍白,本应是双眼的位置却是两团模糊的血肉,看起来可怖至极。白罂附抓住那只与他的面貌有几分相似的头颅,单膝跪下,将那只头颅用力捧到了许自在脸前,银灰色的睫毛颤抖着,仿佛此刻身受酷刑的不是许自在,而是他自己:“看着我的眼睛,看着祖父的这双眼睛……把你的话再说一遍!”

        “我不后悔!”许自在回避了他的目光,却悍然直视着那双血肉横糊的死者的眼睛,“杀血祭司,我不后悔。灭泥梨教会,我不后悔。只要能换来我赫赫炎商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哪怕是身败名裂跌落地狱万劫不复,我也不后悔!”

        “愚昧而自以为是的异见者!”白罂附一袖子轰灭了那只头颅。银尘散落,有几粒溅到了许自在眼睛里,她不适地合了合眼,再睁开,盯着他胸前垂落的微卷的银灰色发缕,厉声说:“我只恨,当时没有做到斩草除根,才让埃尔兰他们做了漏网之鱼,散布瘟毒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

        “那我呢!”白罂附厉声问道。与其说是逼问,这似乎更像一个绝望的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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