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虎破厄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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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广场,杀生娘娘的婚车分开人流驶来。垂挂的刺绣华美的艳丽绸带,上缀着珍珠、美玉、珊瑚与琉璃,在四围的火光中流华百转。四角所悬的银铃雕镂着栩栩如生的仙鹤和白虎,随着朱轮车的轧轧转动,播散着一声声的清脆琳琅。扮作杀生娘娘的妙龄美女头梳高髻,身披霓裳,被簪着彩色宫花的侍女们扶下车,环佩叮咚,美妙若天人。
车厢四角的铃身上,玩耍着绣球的小老虎眼珠动了动。
环绕四方的女巫们齐唱:“西来赤沙关,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赤沙关年年举行祭典,每逢祭典便要唱这首迎神曲,本地人早就听得耳熟,因此听她们一开头,四下里不少人便跟着唱道:“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这些人之外,也有人欣赏着祭典上悠扬的鼓乐、名色繁多的烟火,也有人专注的猜着空中彩灯上的灯谜好博个彩头,亦有人被广场上罗列的美食与美酒、货物吸引,流连得挪不开脚去。
广场中心的石质地板上,蹲伏的猛虎睁了睁眼睛。
年轻的外邦商人亚历克斯提着几大坛酒,进了他所属的商团在广场边缘的酒楼上租的临街雅间。这十来天里,他跟着商团,将带来的玻璃器皿和香料出手了不少,大赚了一笔,人也跟着有了底气,号称要请同伴喝酒,就当真把赤沙关最富声誉的几家酒家里的招牌酒各提了一坛回来,浑然未曾注意,随着他一路拾阶而上,楼梯所有栏杆上雕刻的老虎的眼珠都动了动。
他推开了雅间的门,大声说:“看我带来了什么?杨家坊的竹叶青,杜家楼的羊羔酒,”说一样,往桌上摞一坛,将最后一只酒坛高高提起,“还有这个,他们炎商商人从内地运来的兰陵酒!”
他的表兄汉斯连忙上前,取了只杯子一倒,酒香馥郁,果然是真品,面上登时升起“吾家有弟初长成”的光彩:“亚历克斯,你终于学会买真货了。”欣慰的拍拍年轻商人的肩,吹了个口哨,“想想刚来这里的时候,你拿五十倍的价钱买了五磅本地人闻都不闻的茶叶末,还以为做了笔聪明的生意。看到你现在这样成熟,我也可以放心跟维琼阿姨交代了。”
商人们哄堂大笑,作为今年加入商队的唯一新手,这一路过来,这样的善意嘲笑不知发生过多少回。亚历克斯早听得习惯,脸也不红一下,而是笑着给所有人倒酒,直倒到坐在窗边的一人身边:“我的兄弟,你的酒杯呢?”
披着银灰斗篷的人正倚在窗边,望着下方喧哗的婚典,不知在思考什么,闻言只是无声摇头。
“酒杯不够了?”汉斯恍然大悟,立刻取出一只玻璃杯来,“用这个!”说着豪爽地斟满玻璃杯,敬给他。
那人的面孔大半隐没在斗篷的阴影里,只有露出唇色过分苍白的嘴唇勾了勾,举杯朝所有人致意,却没有沾唇就放下了酒杯,重新望向窗外。
在亚历克斯离开前,这个座位本来空无一人,在他回来前的不久,忽然就有了主人。奇异的是,原本在这个房间里的商人们,连同回来的亚历克斯在内,都对他的存在不以为奇。似乎那里本就该有这样一个人,即使他的衣着打扮、气质外表与他们有多么的格格不入,也是天经地义就该坐在那里,如同大拇指天生就该与其他四根手指并列生长一般。
鼓乐声越发响亮,婚典已进行到了白虎神与杀生娘娘拜天地的环节。扮演白虎神的男子方脸浓眉,相貌堂堂,倒是十分合白虎神的形象。汉斯往广场上看了几眼,遗憾地说:“听说今年有个大食人差点做了白虎神的扮演者,可惜他执着于邀请那位美丽的女警务官做他的新娘,最后因为对方的拒绝而不得不放弃了资格。”
亚历克斯说:“我也听说了,那个人好像叫阿阇黎。”眯起了眼睛,“我真羡慕他的勇气,他难道不知道,那位女警务官其实已经有丈夫了吗?”
“大概是知道的吧。毕竟她一直戴着婚戒。”汉斯说。
“明知道对方是已婚的女士,还执着地邀请对方做自己的新娘,即使只是舞台上的虚假婚礼?”另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商人听了,大摇其头,“不是爱极了,就是爱疯了。”
那人一语不发望着下方的婚典,像是一道朦胧晦暗的影子。双手交叠于身前,左手的无名指上隐隐有蓝光流转,依稀是一只蓝宝石戒指闪烁的反光。
酒楼的飞扬如鸟翼的檐头,陶制瓦当上的睡虎动了动耳朵。
恢复意识之际,许自在第一反应不是睁眼,而是凝神听着自己的心跳和脉搏声,连数三下,见声音依旧在延续,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她还活着。
耳边传来一个沉厚的男声:“下次别这般冒失,下官再迟来一炷香,许执剑使的血就要流干了。”
许自在这才张开眼。眼前的空间是晃眼的银白,上不见天,下不见底,周围也不见边际。而她自己则悬浮在半空中,身上的伤口已然痊愈,内腑的伤也有些许好转,显然是得到了保命灵药的救治。而说话的男子正凌空虚悬在她不远处,五官深刻的国字脸,紫袍金带,威风堂堂,腰间的虎形白玉佩微微晃动,正是朝天阙本地分坛的首座,赤沙关镇守阑月楼。
“赤沙关……”许自在一开口,才发觉喉咙撕裂似的疼。
“下官布置好防务才过来的,破厄阵的中枢是赤沙关灵气最盛之处,为使许执剑使尽快复原,下官直接带许执剑使进了阵法中枢。”阑月楼沉着脸,“大阵已开,天网长老回信说自己天明便能赶来。在许执剑使昏迷的时候,下官暗中与同知李学政通了消息。鉴于白罂附的手段过于诡异,有没有同伙也是未知。万一行困兽之斗,混入百姓堆里,拉旁人做自己的挡箭牌,倒是不好对付。为免打草惊蛇,官府暂不下发通缉令,只命赤甲军封锁各处要道,军中精锐化装成平民,往各处探查消息——这回,白罂附他插翅难飞。”
许自在坐起身,正头直身,盘起双腿:“撤回赤甲军吧,连分坛的人也没必要派出去稽查。此番到底有多少泥梨教会的余孽暗中接应还是未知,不过四年前他们被阑镇守重创,余者绝没有胆量再公然一试破厄阵之威。而他被我用魂剑重伤,目前的实力尚不足以破阵逃走。不到万不得已,他们自己也不愿玉石俱焚。不如明松暗紧,只以破厄阵封锁赤沙关,让他们存着悄然出阵的希望慢慢试探,借此拖延时间,静待天网长老赶来吧。”
“他受了重伤?哼,如此来说,若是借白虎神力,又有破厄阵做镇,下官自问与他也有一战之力了。”阑月楼沉声道,言语之下的恨意即使竭力掩饰,也仍旧露出了边角。
在赤沙关中,若说有一人最为仇恨泥梨教会,那么除了镇守阑月楼之外,不会有第二人选。不仅因为四年前为了逃出朝天阙追捕,泥梨教会的狂信徒曾在此地播散瘟疫,害死了近千条人命,还因为在那场瘟疫里,他失去了自己的爱妻周温如。
“他的精神力修行已达化境,以我的五感,倘若不刻意戒备,面对面之时甚至也看不出一丝破绽。泥梨教会的狂信徒更是群一言不合就会铤而走险祸害百姓的疯子。我知道阑镇守报仇心切,可为大局计,还请暂时忍耐。待天网长老赶来,是杀是囚,自有他老人家定夺。”许自在说。
阑月楼攥紧了拳头,狠狠的咬住牙关,半晌才自牙缝里迸出一声冷笑:“想不到,许执剑使也有放松戒备的时候。”
许自在半合了双目:“那时,我突然发现他假扮的画师与他有一丝的神似。”细细想来,也正是在沈大娘家的厨房里,她接过盘子的那一刻,就被白罂粟抓住了她的破绽,顺势种下了放松警惕的精神暗示。
阑月楼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你一腔痴情,不惜牺牲凌云前程保下了这个邪魔——他差点杀了你?!”
他大概是觉得这一事实过于荒谬,由不得他不笑。可笑到最后,嗓音已嘶哑到令人不忍去听。
许自在静静地等他笑罢,才道:“易地而处,我下手只会比他更狠绝。”
说罢,她双手结印,阵法中枢的灵气霎时汇聚成无数条银蛇,蜿蜒着游向她。阑月楼以袖拭去了眼角的泪意,运转天目神通,看到她体内原本紊乱的经脉与破碎的内腑正在飞旋的灵气风暴中飞速的重构:“下官还以为,许执剑使是真的修为全失。”
“四年前,我与天目长老约定,以十年为期封剑修行,封剑期间,人虽非凡人,却要把自己当做一个彻底的凡人。那时你误以为我被摘星台废去了修行,便是为此缘故。”许自在专注疗伤,口唇微动。
“十年为期,可如今才过去了四年,你就使出了魂剑。”阑月楼眉头拧起了个疙瘩,“你是性命危急之际不得不中断了修行,还是已经突破?”
“我突破了,就在昨晚。”许自在道。
所谓的封剑修行,并不意味着非要以十年为期。当你彻彻底底地忘却了自己的非凡,而接受自己不过是纷纭俗世间的一粒尘埃之时,便自然而然地收剑入鞘,更上一层楼了。
就在昨夜,当她面对着白罂附的画像,对上他憎恨的目光,真切的意识到任爱恋百转、擎天神通,身后不过是朽骨一堆,而她自己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位心灰若死的妇人时,她便听见了一声浮云轻翳似的叹息。
那是神剑无声入鞘的悠长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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