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西凉本是一个毗邻大魏的蛮荒小国，土地贫瘠，常年无收，世朝世代皆向大魏俯首称臣。近几年雨水大涨，这让深受干旱之苦的西凉土地有了一口喘息之力，西凉国王借天时之机发展农耕，国力日渐强盛，趁机吞并了几个西北部落，甚至还多番在与大魏接壤的通州地界滋生事端。

        而大魏这几年恰逢先帝病逝，新君匆忙继位，朝中权臣当道、百官横行，正是国力飘摇之时，根本无暇顾及。未曾想竟助长了西凉国王的野心，今岁入春以来更是变本加厉，许多西凉军队在大魏边陲杀淫掳掠，通州百姓深受其苦。

        内阁学士陆华严极力主张由镇远将军蒋南洲挂帅，并言大魏军中新兵少将资历尚浅，难堪大任，蒋南洲军功卓著，能征善战，应为平定西凉第一人选。

        左相顾奉远统摄兵部，他却认为军中良将颇多，应由兵部尚书携边军校尉择呈人选，召往通州。况且蒋南洲数日闭府不出，若强使命诰，恐生帝臣之隙。此通州一役，大魏必要先发制人，若有败迹，恐会置通州于失陷之患。两人在朝堂上争的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帝君玄彻坐在金銮殿上并未表态，转眼见太尉裴光正也沉默不语，便开口打断了殿中两人的争执，问道：“裴太尉是何意见？”

        陆华严和顾奉远也停下来，看向裴光正。

        太尉掌管天下军政事务，是朝中军职之首，以往对于此类战事，太尉都具有极高的话语权。因此裴光正的想法，弥足轻重。

        裴太尉脸色宁静，眉目平和，垂着眼拱手回道：“回皇上，依臣之见，镇远将军自当为第一人选。”裴光正语气平缓，像是没听到方才朝堂上左相与陆学士的激烈争执。

        陆华严听了这话，以为裴光正也支持他选派蒋南洲，负手得意一笑，玄彻却听出其中的端倪，接着问：“你既说蒋南洲为第一人选，那意思是还有第二人选？”

        “回皇上，臣虽认为镇远将军最为合适，却也以为左相所言不无道理。蒋将军半月未朝，忧思过度，此时强派通州，恐不妥当。臣有一想法，或可得第二人选。”

        “哦？说来听听。”

        “臣以为，通州一役迫在眉睫。西凉对我大魏版图垂涎日久，此次派兵若不能大败西凉，春后恐生大祸。但若让臣等眼下立刻选出一位能与镇远将军相当的武将，也确属难事。军中将领虽不乏等闲之辈，但如果皇上草草择帅，姑且不论此人是否能担当大任，却也难以在军中服众，恐令军心涣散，不利致胜。镇远将军几年间战功赫赫，军中威望甚高，虽近日劳心伤情，但对军中的将士们定当最为熟悉挂念。不如就请皇上下旨，由镇远将军指定此次主帅人选，皇上亲准封赐。若有镇远将军亲荐，定能使军中将士信服，更何况能得镇远将军青睐者，必定万夫莫当，出师大捷。”

        裴太尉话音刚落，众臣便议论纷纷。细细想来，左相与陆学士的争论点就在于朝中无人，此时此刻除蒋南洲外实难选派他人担此重任，可镇远将军坚持称病，帝君也不好强使通州，这才陷入了僵局。但裴太尉此法，恰恰解决了这个难题，可谓目前最合适的双全之策。

        玄彻眯了眯眼睛，会心一笑，想裴光正果然能谋善断。前几日接宫外密折，言蒋南洲表面闭府称病，实则日日于府上舞刀弄箭，丝毫不见病态。玄彻忖度蒋南洲此举是想趁西凉来犯之机掣肘朝廷，他料定此役无人可选，最后帝君还是会求请于他。

        但裴光正之策，不仅将选派主帅的难题交给了蒋南洲，而且还能够反其道而行之。如果蒋南洲选派之人兵败通州，那责任也就落到了全权定夺的蒋南洲身上，朝廷大可以此为由，敲打摆布蒋南洲。这样一来，自然就可以逼迫蒋南洲亲自出征，岂不乐见。

        “裴太尉所言甚得朕意。顾相，你统摄六部，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遵旨。”左相顾奉远在殿下领命接旨，隔着衣袖偷看了裴光正一眼，见裴光正依旧目不斜视，神色平静。

        他狐疑地收回视线，暗暗思忖。

        通州之役果如玄彻所料，左相奉旨宣令没多久，蒋南洲就亲自上书，奏中极言选帅责任之重，不敢轻易领命，又深责自己湎于贵嫔薨逝之情，未能及时替帝君分忧，自请率兵通州，出战西凉，以军臣之功弥补往昔过错。

        紫宸宫内，玄彻放下奏折，靠在身后软榻上勾唇一笑。蒋南洲虽有武材，但多断少谋，自命不凡。经此一事，足可见其才短气粗之面，难当大任。说到底，还是裴光正此人老谋深算，藏巧于拙，想不到这两年里竟丝毫没有看出来。不过这对于玄彻而言，终究是好事。

        玄彻思及于此，吩咐说：“让孟娘子来紫宸宫伺候。”

        外面的昌顺知道这是帝君在召浣春，麻利答道：“嗻，奴才这就去。”他才拱手往外退，又听玄彻说：“另宣骁骑参领沈怀忠入宫觐见。”

        昌顺神色一滞，没能明白玄彻的意思，不知究竟是要召孟娘子来还是召沈参领来。按理说，帝君召大臣入宫觐见，后妃是不可参与的，况且帝君不仅同时召了两人，还先召了妃子后召了大臣，这让昌顺一时没想通，急忙看向帝君身边的陈全。

        陈全朝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想，立刻奉命去办，他这才连忙答道：“嗻。”

        日色西沉，殿外茂盛的红花紫荆正在暮色里摇曳生姿，花影自西向东缓缓倾斜移动，在紧闭的殿门上翩跹成舞。隐隐有女子娇软的笑声从殿内传出，似是在与人调笑。

        沈怀忠已经在殿前站了足足两个时辰。他自小习武，在军中长大，体格被锻炼得极好，即使静立了这么久的时间，也没见他的身子有丝毫的晃动。陪在一旁的昌顺早就有些站不住，他看了一眼沈怀忠，又看了一眼合手而立、面不改色的陈全，心里暗暗骂自己真不中用。

        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帝君喑哑低沉的声音：“请沈参领进来。”

        殿门自殿内向外推开，先有两个穿着豆青色宫装的宫女低着头捧了盆盂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侍女挑起珠帘的声音，这才见一个身穿莲青色罗裙的女人掐着手帕出来，双颊酡红，面若饮霞。

        陈全和昌顺连忙行礼，陈全又怕沈怀忠不认识孟娘子，在一旁提醒说：“这是皇上新封的小主，孟娘子。”

        沈怀忠无意识地看了一眼孟娘子，心中怪异，只觉得眼前的女人虽非惊人之貌，但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相识之感，尤其一对眉眼像是在哪里见过。

        不及细想，他很快地把头低下去规矩施礼：“请孟小主安。”

        孟娘子也看了一眼沈怀忠，边服身回礼边微笑道：“沈参领。”

        昌顺弓腰带孟娘子离开，陈全则在另一侧对着沈怀忠向殿内伸手道：“沈参领请。”

        殿内的龙涎香才被燃上，弥漫起清散的白色烟气。沈怀忠停在垂珠玉帘前，低眉拱手道：“臣骁骑参领沈怀忠，参见皇上，皇上万安。”声音雄浑有力，掷地有声。

        “免礼。”

        “谢皇上。”沈怀忠拂了拂袖子站起身，等帝君发话。

        玄彻躺在玉雕青花床上，只随手披了件宝蓝色的细锦外衫，瞧见沈怀忠不卑不亢地立在帘后，心下满意，随口问道：“沈参领在军中几年了？”

        “回皇上的话，微臣四岁习武，十一岁参军，如今已有六年了。”

        “嗯。”玄彻点了点头，继续说：“听闻沈大人在世时，不仅在军中不苟言笑，在家里对子女的管教也极其严厉。你的确被你父亲教得很好。”

        听帝君提起父亲，沈怀忠心中一颤。父亲戎马一生，虽只位至武库司，但始终对朝廷忠心耿耿。若是父亲还在世，能听到帝君的这番评价，定会引以为豪。

        “皇上厚赞。先父若泉下有知，定感激涕零。”

        “六年，时间也不短了。朕问你，若现在朕给你一个上阵杀敌的机会，你敢不敢去？”

        沈怀忠听了大惊，他在军中蛰伏多年，苦无出头的机会，连忙答：“微臣自幼受父亲教导，大丈夫当忠心为民，以身报国，绝无推辞逃避之理。”

        “很好。”玄彻赞道：“朕知道，朕是不会看错人的。此次通州一战，意义重大。朝廷已经决议由镇远将军蒋南洲挂帅，兵部侍郎祁连峰为参军。除此之外，朕要擢你为骁骑副将，领右路军骁骑营。朕希望你，大胜归来。”

        沈怀忠神色一惊，骁骑将乃主帅臂膀，若能有机会跟在蒋南洲身边，目光胆识、用兵谋略都绝非安逸平和的日习操练所学可比。况且骁骑将所率领的骁骑营更是边军中的精锐部队，把这样大的责任交付于没有经验的自己肩上，足可见帝君对他的信任。

        他深吸口气，跪在地上重重叩头：“谢皇上赏识，臣定不负所望！”

        殿内自有昌顺送沈怀忠出去，陈全见玄彻在床上闭了眼睛，以为玄彻又要休息，便想着把茶杯里的茶水沏满之后就悄声出去，却听玄彻突然开口：“陈全，你猜朕为什么让沈怀忠在殿前站了那么久？”

        陈全握着茶壶的手一顿，额头瞬间紧绷起来，他一时捉摸不定玄彻话里的态度，只能一边接着倒茶一边语气轻快地回道：“皇上有皇上的考虑，奴才不敢妄加揣度。”

        “哼。”玄彻虽冷哼了一声，心情却是不错：“你以为你不说，朕就看不出来？什么时候你也喜欢深藏若虚了？”

        陈全把茶壶放下，满脸堆笑道：“奴才不敢，奴才猜测，皇上是想试一试沈参领的性子。”

        玄彻闭着眼睛只笑不语。

        陈全见玄彻没再发话，便将殿内的织金烟罗纱帐轻轻放下，弓身退了出去。

        待合上殿门，正好远远地见昌顺回来。陈全没去瞧昌顺，只吩咐门口的掌事宫女仔细守着，转身就往后殿去。昌顺急忙忙地赶上来，一脸好奇地问：“师父，刚才皇上在殿内和你说什么了？”

        陈全目光流转，不知是在回答昌顺还是在喃喃自语：“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昌顺被搞得有些糊涂，正摸不着头脑，转眼却见陈全已经走出去好几步，急急去追。

        已经是四月底，紫宸宫里的红花紫荆吞艳吐朱，开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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