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一章

晚霞流朱，暮色昏凉，空旷的山林里偶尔有鸟鸣相和。玄彻拨开层层夕霭，探入丘梁深处，入目皆是旷怡自适。

        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会记得什么？

        他还记得母亲最爱吃如意糕，但是却因为宫内的克扣并不能总是吃到；他记得母亲很喜欢弹琴，却又告诫他不许说出去，因为许多父皇的妃子听到会不高兴；他记得母亲最常做的事就是倚在塌边做女红，做到眼睛酸涩都不肯停下来。

        彼时他还会问母亲：“母亲做久了不会累吗？”

        母亲会笑着回答他：“累了，就不觉得时间过得慢了。”

        那时他与母亲过得并不好，一个被皇帝意外宠幸的绣女和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皇子，没有父皇的庇护，他们母子在深宫里的日子只能是举步维艰。

        他偶尔也会嫉妒五哥在父皇心里的位置，会暗暗比较思考自己哪里比不上，可是日子久了，他便觉着这其中并无趣味，他的“父皇”其实根本就没在意过他。

        父皇，其实就只是一个会在节日大典上说“众卿平身”的男人罢了。

        西山上晚风乍起，天边漆色朝着山林平野挥毫泼墨，倾洒下的斑驳树影纵横交错在玄彻脸上，又在他冷锋般的下颌处狠狠收笔。

        “铮铮。”突然有琴声响起。

        玄彻挑眉，目光紧紧地收在一起，欲看向那琴声的来源。

        有宫中侍卫已经靠近，手按在腰间刀侧，随时准备出手，却见前面的帝君稍稍一伸手示意侍卫们都停下。

        入耳的琴声幽绝，却并不流畅，似是抚琴之人在苦恼，许久都未再弹起。

        玄彻循着那琴声最开始传来的地方探去，只走了几步便见到一个背对着他的水蓝色少女身影。

        暮色愈浓，那抹浅而淡的蓝色在萧瑟的树林里更显魅惑与幽沉，似是一湾海水灌入视野，带着落潮时特有的静谧气氛，让人的内心也感到十分平静。

        玄彻缓缓迈步向前走，目光不敢离开少女分毫，好像只要他稍稍一转眼，眼前之人就要消失。

        “谁？”本半跪在琴前沉思的少女讶然侧头，听到了身后的响动。

        玄彻却眸色一沉。

        那双如轻烟掩月的眼睛，他不会记错。

        少女错愕在原地，头上的银镀细钗与玉色步摇发出撞击的清脆声响，她面容似是清晨盛满露水的花瓣，娇艳鲜明，羞煞春色，在惊讶的瞬间欲卸下一夜月色，尽展柔弱娇盈，倾国姿色，属绝无二。

        茵容缓过神，慌忙地跪下去：“参见皇上，请皇上恕罪。”

        玄彻忽然轻笑起来。原来她并非容貌尽毁。

        茵容不解，轻抬了抬头，对上玄彻的眼睛。

        “你胆子不小。”玄彻悠悠走到茵容身旁坐下，不像是动怒。

        “茵容不敢求皇上饶命，却求皇上饶过清平长公主。”

        “忠心有义，倒是不错。”玄彻点了点头，看向茵容的目光却带着不加掩饰的侵略：“只是朕想听听，为什么要饶了长公主。”

        茵容声音温软：“民女出身卑贱，不敢……”

        “不敢什么？”玄彻朝茵容微微俯身，闻到了少女身上不知名的淡淡香气。

        茵容伏在地上，似是也在犹豫如何把自己的话说下去。

        玄彻看着少女强装镇定的模样，不知怎的就有些心疼。她和记忆里的母亲一样，娇弱如风中柳絮，但又不一样，她身上带着些让人说不清的令他着迷的味道。

        玄彻伸手抬起茵容的下颌，那张绝色的脸清晰地进入他的视线，他话里有三分戏谑：“看来你自己也知道，你长得很美。”

        茵容忙垂下眼睫，不敢再看玄彻，声音更弱：“茵容不敢。”

        “莫不是长公主只教了你‘不敢’二字？说些别的来听听？”玄彻放开手，语气却是难有的平和，全不似那个冷漠严厉的大魏帝君。

        “皇上……想听什么？”茵容见玄彻并未恼怒，慢慢直起身子，却不敢动，依旧保持着跪姿，声音软软地问。

        玄彻看着身侧的茵容小心翼翼的样子，又是笑。她似乎总是能出现在他不开心的时候，却又能抚平他的心。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弹琴？”

        茵容忙答：“驸马今晚在帐中设宴，与工部立事洪大人叙饮，茵容奉长公主命随侍，并且依旧……”茵容抬眼悄悄看了眼玄彻，却发现玄彻也在看着他，又慌忙低下头去：“依旧掩面而奏。”

        “既然长公主这么宝贝你，怎么还带你来春猎，只把你养在府里不行？皇姐府上的乐姬也不少。”

        “长公主原是不同意，只是驸马……是驸马想听琴，长公主不得不允。”

        玄彻皱了皱眉，他一直以来认为玄锦性强，但听茵容所言，似是玄锦在府里对孟林丰百依百顺，这倒是令他颇为意外。

        茵容见玄彻目光犹疑，又说：“茵容不敢欺骗皇上，长公主虽然身份尊贵，但是在府上并无实权，很多事情都是驸马说的算。满月宴之事，正是因为驸马想博您一笑，才坚持由茵容演奏。”

        玄彻细想了想，长公主府虽是自己御敕，但是确实也没有给过玄锦权力，反而孟林丰这些年倒是凭着驸马身份在朝中地位渐增，不想玄锦身后竟没有太后与陶家的支持。想来自己登基时还对玄锦的长公主身份颇有忌惮，毕竟大魏历史上也有过长公主篡位的前例，那时他皇权不稳，对很多人不得不防，如今看来，实际情况与他所想大不相同。

        “这么说来，你不想让朕惩罚长公主，是因为长公主对你很好？”

        “是，皇上明鉴。茵容年少时曾历大火，不记得家门身世，后辗转流离被乐楼收养，习研琴艺，恰得长公主喜爱，不至沦落烟柳之巷，养在深宅内府。长公主大恩，茵容无以为报。”茵容容色凄怜，眸中含着浅浅泪水，惹人心疼。

        玄彻心下一动。

        凡这天底下的男人，都容易被柔弱的女子所迷惑，就连玄彻也不例外。

        “罢了，朕不会怪罪长公主，更不会怪罪你。”

        茵容抬头勾唇，浅笑盈盈犹带媚色。玄彻只以为是因为自己饶恕了她之前在满月宴上的欺君之罪，只有茵容自己心里清楚，她笑，是因为她的鱼儿，已经上钩了。

        帝君怀里抱着一个蓝衣少女同骑下山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鹿苑。彼时夜色正兴，那少女又掩着面，引得众人十分好奇，急切地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一向稳重自持的帝君如此倾爱。

        顾皇后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她本来准备在帝君帐前等候，见一见这个女子是何人物，却从跟帝君回来的侍卫口中得知，帝君把女子送到了清平长公主帐中，还未回来。

        顾皇后听后神色疑惑：“清平长公主？”

        这面玄锦帐中。

        玄彻到时，玄锦已经跪在帐中，目光却平静如常。

        见玄彻进帐，玄锦忙上前伏首道：“清平自知欺君罪重，请皇上责罚。”

        玄彻撩起长袍在主位上坐下，轻叹了口气，伸手扶过玄锦：“皇姐这是何必？你与朕是亲姐弟，有什么话，不妨和朕直说。”

        玄锦抬头，对上玄彻的目光：“皇上是清平的皇弟，却也是大魏的帝君。”玄锦神色真切，接着说道：“茵容姿色绝世，清平爱其才性，方养在内府恐被世浊。却也不想她以乐女贱籍入宫伴驾，随侍在侧。皇上后宫佳丽三千，茵容只是一个没有出身地位的柔弱女子，若无皇上庇护，恐难在深宫中长活。况且当日宴上，母后已经表现出对茵容的不喜，清平不想忤逆母后的意思，更不想令皇上多想，怀疑清平有插手后宫之心，这才出此下策，欺君罔上，还请皇上责罚。”

        玄彻目光如炬，似在思考玄锦话里有几分真假。他一直认为皇姐是太后的亲生女儿，这些年虽与他也算姐弟情深，但毕竟隔着一层养子关系，他难能十分的信任，可是未曾料到，皇姐竟为不被他怀疑而忍让至此，足可见玄锦并无野心。

        “皇姐快起来，朕不会怪你。”

        玄锦没作声，只等玄彻接下来的话。

        “朕的确想纳茵容入宫。”

        玄锦看着玄彻，若有所思。不过只见了两面，帝君就向她开口要人，依帝君的性格，这属实是破例，从没有一个人能让残暴冷漠的帝君如此在意，更何况还是一个女人。

        直到这个时候，玄锦似乎也明白了那日府上男人不肯放弃茵容的原因。的确，用茵容这枚棋子来拴住玄彻的心，实在是太过合适。

        可是玄锦一向心思缜密，她并不满足于现下的情况，还需要在最后关头稍一用力，她心里清楚，以玄彻的为人，并没有那么容易地完全放下戒心。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玄锦淡淡道：“皇上是一国之君，想要什么好的都不难，这大魏都是您的，何必求清平放人。只是清平今日在宴上见过宫里的几位娘娘，只觉得替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娇美善意，孟采女也姿容俏丽，想来皇上身边，从来都不缺服侍的人的。”

        玄锦这话说的漂亮，却也大胆拒绝了玄彻的要求，她想探明玄彻对茵容的喜爱到了何种地步，自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果然玄彻没有动怒，反而皱了皱眉头，似乎也在思考玄锦所说的话。

        玄锦察觉到玄彻神色有变，她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转开话题道：“皇上还未回时，皇后娘娘就已经在皇上帐前等候圣驾了，还请皇上早些回帐歇息。”

        玄彻见玄锦宁敢逆着自己的意思也不肯松口让茵容进宫，心下里果真对玄锦有了几分信任，他语气温和，面上也听不出什么变化：“罢了，朕先走了。”

        “恭送皇上。”玄锦恭敬地拱手而跪，只有掩在袖后的唇角微微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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