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救护车

11月，经历了漫长暑期的江城终于迎来了降温，刺骨的江风挟着绵绵细雨吹拂着江城的每一个角落。

        坐在收银台前的林莫言机智地把雨伞陈列在门口的货架上，期待着这一场秋雨能给超市带来一点额外的收入。

        一刻钟后，这场雨就从绵绵细雨变成了急促狂暴的大雨。

        超市门口的塑料雨帘偶尔被风掀起，却始终没出现林莫言预料中的新生意。

        林莫言感叹，看来舅舅舅妈的生意也没那么好做。

        十几年前，林莫言的舅舅下岗后，在林莫言姥姥姥爷的资助下在小区附近开了一家超市，加上舅妈打零工的薪酬，勉强过上了小康生活。

        林莫言小时候，她妈妈，许女士总是拿舅舅作为反面例子来激励她学习。林莫言对这种带着一丝轻视的训诫烦不胜烦，但是好在她成绩一向不错，一直都是许女士心里最满意的模范女儿。

        但是，自从林莫言大学毕业违抗母命，抛弃金融专业，去禾城的一家广告公司就职后，许女士的各种期待就都落了空，林莫言的人生也开始起起落落落落落……

        不过，最让许女士受打击的，不是林莫言不考研不从事金融专业，而是毕业四年后，林莫言辞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两手空空地从禾城回到了江城。

        26岁的林莫言没有工作、没有对象、更没有未来规划，这是一生要强的许女士所不能忍受的。女儿辞职后在家无所事事，催考研考公都不为所动的模样让许女士心里涌出一股深深的危机感。再三思考后，许女士让林莫言去姥姥姥爷家住，照顾一下老人。

        其实哪里是照顾老人，不过是变着法让老人家劝林莫言积极上进，早日摆脱无业游民身份。

        ……

        林莫言的舅舅和她姥姥姥爷住同一个家属小区，舅舅的超市就开在小区门口。

        舅舅在卸货的时候不小心骨折住进了医院，舅妈要一边上班，一边给舅舅送饭，实在顾不上超市的生意，赋闲在家的林莫言就毛遂自荐，说可以帮忙看店。

        舅妈只有初中毕业，因此对名校毕业的林莫言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敬畏。因此，听到林莫言的自荐，舅妈连忙推辞，让林莫言好好调养身体，表示去超市收银太浪费人才。

        在林莫言的再三坚持下，舅妈才同意她在舅舅的超市兼职收银。

        舅舅住院前，超市是从早上六点半一直开到晚上十一点，但舅妈怕耽误林莫言时间，就缩短了开店时间，改为从早上七点半开到晚上七点。

        即使是这样，舅妈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林莫言倒是干得十分淡定。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来姥姥姥爷家时，最羡慕的就是舅舅家的超市，有数不清的零食饮料，舅舅也总会塞零食给她吃。扫条形码，撕小票其实是她小时候梦寐以求的工作。

        只不过长大后，人总是会被各种评价和眼光左右，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小时候的梦想是异想天开。

        百无聊赖地想着，外面的雨声滴答，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林莫言看看时间，已经七点了，依然没卖出一把伞。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走到超市外面，把商品陈列架收起来，准备打烊回家。

        就在林莫言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裤腿的湿意——一辆车疾驶而过，溅起一滩水花落在林莫言的身上。

        林莫言转身，看见不远处白色的救护车，即将脱口而出的抱怨也卡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白色的救护车消失在雨幕中，林莫言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家属小区里老人居多，极有可能是老人出意外……不会是姥姥姥爷出事了吧？

        念及此，林莫言吓得连忙给姥爷打电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姥爷语气平静，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林莫言想了一会儿，说：“想吃萝卜丝饼，油炸茄盒。”

        姥爷乐呵呵地说她口味果然一点都没变，语气中带着溺爱，让林莫言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

        放松下来的林莫言整理好超市的商品，拉下伸缩门锁好，撑着一把黑伞进了小区，路过姥姥家斜对面的一栋单元楼时，那辆白色的救护车又出现在她眼前，旁边还围着一些看热闹的邻居。

        林莫言本身对看热闹并无太大兴趣，但这一次，不知为何却放慢了脚步。

        邻居的闲言碎语在雨声中若隐若现——

        “唉，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摔跤，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是啊，听说摔倒了好久才被发现，但凡家里有个管事的人也不会这样。”

        “叶家那傻小子一直在呢，不过也不能指望一个傻子懂事……”

        “真是造孽，孩子他妈说跑就跑，留自己老妈照顾一个傻子也太绝情了……”

        ……

        林莫言摇摇头，感觉这场意外背后似乎又是一个残破的家庭。老小区年轻人不多，这种关于老年人晚年凄惨的故事倒是特别多。

        不过她连自己都管不好，还是别操心他人的家事了。

        林莫言转身进了另一栋楼的单元门，匆匆回到了姥姥家。

        回到家，林莫言在门口就看见姥爷佝着背在厨房洗菜，她连忙上前帮忙。虽然在老人家眼里她永远都没长大，但她也不能真的把自己当小孩，该出力的时候还是得出力。

        林莫言拍着大蒜，刺鼻的蒜味直击她的脑神经，不知怎的，她就想起了刚才停在楼下的救护车，她忍不住问姥爷：“姥爷，对面是不是有户姓叶的，然后家里有个智力缺陷的小孩？”

        姥爷惊讶地反问：“叶奶奶你不记得了？你小时候，对面的叶奶奶还给过你糖吃。她的外孙，好像是叫陆之仪吧，你也和他一起玩过。那小子小时候长得太水灵了，你还缠着人家叫老婆……”

        林莫言扶额，连忙打住姥爷的童年处刑，说：“好了好了，那么小时候的事儿，我怎么能记得。”

        “你怎么突然想起叶奶奶了？”

        林莫言一五一十地救护车的事说了一遍。其实救护车警报声还挺大，但是姥爷在厨房，耳朵又有点背，并没有注意到楼下的喧闹。

        听完林莫言的描述，姥爷的表情凝滞了一秒，随后是一声轻叹。

        “叶奶奶也真是可怜，女儿未婚先孕生下这么一个不正常的小孩，生下来也就罢了，孩子她妈也不管不顾地走了，留叶奶奶一个人靠每个月千百块的退休金样养着。这男孩子小时候还能说可爱，长大了管不住，就是个定时炸弹，只能关在家里……”

        姥爷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是有些不忍提及。

        “那个‘陆之仪’应该也二十多岁了吧？这样关着真的没问题吗？”

        姥爷叹气：“那还能怎么办，毕竟脑子有问题，送到福利院很可能受欺负，老人家舍不得啊。”

        此时，林莫言心里也生出了一丝丝怜悯，但也仅限于怜悯。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心中那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消失得一干二净……

        ……

        吃完晚饭，林莫言洗碗，随后回到房间开始画自己的日常小漫画。这是她在广告公司唯一学到的小技能。

        林莫言在广告公司干的是策划，对沟通能力的要求非常高，而林莫言经历了十多年的磋磨，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一点。

        在工作最苦闷的时候，她和工位旁边画小插画的设计师勾搭上了。

        网上的职场法则告诉大家千万不要和同事当朋友，但那位设计师却成了林莫言毕业以后第一个朋友，设计师还鼓励她从简笔画开始，用简笔画记录自己的生活，以此作为一种释放压力的方式。

        想到今天最值得记录的事，林莫言在白纸上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简笔救护车，在一旁写道：“希望姥姥姥爷能一直健康，不会有这样的时候。”

        写完，她又在另一处画了一堆没有脸的小火柴人。

        “长大就是身边的小伙伴都变得陌生起来。”

        本来是感慨那个面目模糊的陆之仪，但写完这句话，林莫言觉得有些烦闷。

        她不记得陆之仪了，但是她还记得很多人。

        程筝、苏伊凝、陆朗……那些熟悉的名字从方块字变形扭曲成一张张细密的网，将林莫言紧紧罩住，逃无可逃。

        林莫言啪地一声合上速写本，站起身，试图深呼吸平复心情。

        就在此时，她透过窗外，看见对面单元门口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那人孤寂伶仃的身影被灯光笼罩住，圆锥形的暖黄光束仿佛一个无形的牢笼，温暖中带着冷寂。

        被一种奇怪的愧疚感所驱使着，林莫言连鞋都没换，一个人匆匆下楼，奔向路灯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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