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金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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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听了我的话,起身走到窗下,隔着窗子向外探了探,才正色道:
“因素日看你是个稳重的,二奶奶才破格叫你身边伺候,今日怎忽如此毛毛躁躁起来?”
我连声认错,平儿才展了眉头道:
“知道你嘴巴严,但我再多嘱咐一句,这事儿也跟之前你看到的那些一样,切莫同别人乱说。”
这种话一般都是吃瓜标准开头,我忙不迭地应了。
“昨儿二奶奶不知同二爷说了什么,出来眼睛红红的。二爷今早起来便吩咐了那舞女,叫她说自己多年无子,扪心自愧,愿意剪了头发,去家庙为二爷二奶奶昼夜祈福。”
“啊?”我有些惊讶,原以为王熙凤将舞女打发出去便罢了,没想到她却让她去做尼姑,后半生怕不是只能和青灯古佛相伴了。
平儿也面有不忍:“说到底,原也是她太过急躁,出言不逊了。也不是说就在庙里待一辈子,过后谁还记得她呢。且叫她先去佛前清静清静,日后怎么样,再看造化吧。”
我只细想这件事,虽身在暖意融融的室内,仍觉有些发冷。
平儿看我发呆不语,便说道:“妹妹且歇歇,晚饭后再来上面吧,我先回去了。”
我也没客气,向她点点头示意。
平儿走到门口,忽回身,向我晃晃手中的荷包,歪头笑道:
“这个,谢谢妹妹啦!”
“……”
什么时候被她拿了去的,我竟没发觉!
春节很快就要到了。
贾府的春节,自然不比前几年在家时的春节,只是吃顿年夜饭、放放鞭炮祭祭祖,就过去了。
离除夕还有七八日,便见王公贵族、大小官员来往不绝。王熙凤作为新嫁娘,也须得跟着会见来做客的诰命夫人,或是去其他府上拜访,我少不得也每日绷紧神经,谨慎待客。
这场面,倒和一两个月前,王熙凤出嫁之时的情形类似。
这日晚饭后,众人又陪贾母抹了一会儿骨牌,取笑半日,方回到房中。
“琏二爷呢?”
见卧房中只有几个看着火烛的小丫头站在地上,王熙凤便问道。
“回二奶奶的话,二爷去史侯爷府上了,尚未归来。”
王熙凤听了,疲惫地点点头,随便歪在榻上,敛了神色。
却没有再抱怨什么。
值班的夜里本来不怎么难熬,但是领导迟迟不睡的日子除外。
王熙凤呆呆地看着桌上的烛台,我在一旁站着,做些针线活儿解闷。
外面堂上的自鸣钟又当当地敲过了几声。
“二奶奶,二更天了,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出门子呢。”
我俯身低声劝道。
“不妨事,哪里就起不来了呢?”
王熙凤义正辞严。
我倒是不担心你起不来,我担心我起不来。
当然这话不能说,我还欲再劝两句,就听到院门口响动,有人报:
“琏二爷回来啦!”
王熙凤连忙起身,整了整头发,方往堂上走,我早去把珠帘掀起,等着她过去,又自去给茶壶添了水。
一边的清儿也忙往熏香用的炉子里撒了几把梦甜香。
不多时,王熙凤扶着满身酒气的贾琏回来了。
贾琏个儿颇高,又灌多了酒,整个人歪歪斜斜伏在王熙凤身上,王熙凤几乎是趔趄着进来的。
偏生房里全是小丫鬟,大家都尴尬地面面相觑,没人敢上去。
清儿便上去扶着贾琏的另外半个身子。
我敏锐地看到,清儿上前的一瞬间,王熙凤就皱了皱眉。
但可能是一个人扶这么大只的醉汉确实太难了,她最终也没有作声。
只是贾琏倒在床上后,王熙凤便指名道姓地开口:
“清儿去大厨房要点儿劲儿大的醒酒汤来。”
清儿不知端倪,一边答应着,一边玩笑道:
“二爷喝多了,奶奶可是也糊涂了,醒酒汤哪分什么劲儿大劲儿小的呢!”
我在清儿开口讲第一个字的时候就使劲冲她使眼色,可惜她完全没看见,还在自顾自地笑着。
“就你长了舌头是不是!”
王熙凤突然啐道。
清儿倒也心大,没当回事,吐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一边,床上倒着的贾琏突然开口:
“二……二奶奶过来!”
王熙凤忙探身过去,用手中的手帕擦着他脸上的汗水,柔声道:
“二爷此刻觉得身上怎样?”
不知道二爷觉得怎样,我只觉得心疼,那帕子是我绣的,今早刚送给王熙凤,晚上就沾了臭男人的汗!
贾琏觉得挺好的,顺势握住王熙凤拿着帕子的手腕,把她往前一拽:
“我的嫡嫡亲的二奶奶呀——”
王熙凤挣了挣,没挣开,一屋子的丫鬟也顾不得什么了,十分默契地抬脚往外撤。
我断后,在临出门的时候,听见王熙凤唤道:
“春儿,备了洗澡的水放在外头。”
出了堂屋门,我便向日夜都有热水的茶房跑去。
不为别的,我只怕待会儿清儿不明所以地一头闯进去,所以一定得在她回来之前在门口堵着。
但是贾琏王熙凤沐浴所用的物事,一直由我们四个陪嫁丫鬟保管,别人一时间都找不齐。
偏生平儿和齐儿两个家生子儿,今天都告了假回将军府与家人偷空团聚去了,只能我来。
茶房的小丫鬟睡得迷迷糊糊,我把她弄醒,才发现大火炉不知何时熄了,里面的水只剩点余温。
赶紧叫她把火点燃,烧好了水,同我一起倒在大木桶中,两人提着木桶,才到院门口,就看见清儿端着一个小盅进了正房。
“喂!”
我又着急,又不好叫名字,又端着水没法上前,只能大喊一声。
清儿浑然不觉。
示意茶房小丫鬟,一起先把木桶落在地上,我便提着裙子冲了上去。
清儿端了满满一盅醒酒汤,所以走不快,我将将在卧房的门口抓到了她。
“别进去!”我一边打手势阻止清儿,一边轻声对她说。
“谁在外面?”
卧房内的响动停止了,王熙凤朗声问道。
“不妨事,是春儿抬着浴桶进来,差点弄洒了,才喊了一声,惊扰二奶奶了。”
我连忙大声回道。
没人回答我,只听一阵窸窸窣窣,夹杂着贾琏的笑声。我不敢再听,连忙往门外走。清儿把汤盅放在桌上,也悄悄溜出来。
然后打发走小丫头,再悄悄把浴桶抬进去,这次我和清儿动作都很轻,桌上蜡烛的火焰都没动一下。
次日不是我值班,我好好地睡了一觉,自然醒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了,估计是七点多了。
在这个时代,七点多算起得很迟了。
迟又怎样,反正我休假。
不慌不忙地梳洗完毕,吃了昨日平儿回来留给我的海棠糕,我方慢悠悠地踱出房门。
一出门,就看见清儿在正房廊下跪着。
我大惊,四顾看了看,并没有其他人,便赶到清儿身边,低声问道:
“姐姐这是怎么了?”
清儿抬起头看我,眼睛红肿:
“我也不知道,今早起来,二爷先去给老爷请安了,他一出门,二奶奶便叫我过去,问我昨晚不睡觉,在门口晃悠什么。”
我心下疑惑:“昨晚你除了在卧房门口遇见我那次,可还去过上房?”
清儿虽然在某些方面有点儿脱线,但仍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不然也不会一直贴身伺候王熙凤。
但是若只去了那一次,为什么王熙凤却只罚了清儿,而不罚我?
我按下心中思绪,且等着清儿的回话。
清儿把嘴唇咬得发白,愣了一会儿,方点了点头。
“好妹妹,这儿人来人往的,你且回去吧。我心中已经有了思量。”
虽然来的时日不长,我已经深知了王熙凤素日的性格。若被她知道我和受罚的人在这里闲聊,我们两个都要再遭殃。
点点头,匆匆去了,我心下恻然,不住回头。
年关将近,都中天气虽然不太冷,但风刮得刀子一样,和江南迥然不同。
清儿却低着头直直地跪着,好像根本没看见过我。
平日我们四个值班,为了防止时间太长了,人在疲倦中犯错,一般是两个人负责白天,两个人负责夜里。
昨日平儿和齐儿家去了一整日,我和清儿便也忙了一整日。
所以今天白天和夜里都是平儿她们两个,我和清儿可以自在一日。
本来清儿和我约好,今日要出府后门一起去不远处的集市逛逛的。
但是如今,这约定显然是告吹了。
我虽没什么事,也没了出门逛的心情。只把自己关在房中,心神不宁地对着一小筐绣线发呆。
王熙凤有事便要立即解决掉,所以处罚清儿的起因,应该就在昨天。
仔细回想昨天的细枝末节,但是经过一晚,记忆已经稍有点模糊。
比如昨日清儿穿了碧色的褙子,我还大体记得,但若问她戴的什么首饰,裙子上绣了什么花,我便想不起来了。
如果有日记本就好了……
突然触及了记忆中最恐惧的那个片段,我胸口狠狠一痛,好像心脏被人血淋淋地捏了一下。
不能想。
我心神一凛,强迫自己镇静地继续思考眼下的事情。
就算有了日记本,我也不可能记下同事裙子上的刺绣花样。
更何况,绝不会再有日记本。
昨天王熙凤醒来,贾琏已经出门去史侯爷家了。白天一直在贾母院里接待客人,我和清儿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晚上回来……
如果只是因为扶了一下贾琏,就惹得王熙凤大动肝火……
不会吧?
我觉得这有点离谱,但是实在是没有其他理由了。
我把这件事重新梳理了一遍,一直想到今天早上。
然后我觉得自己真傻。
刚才我问清儿是否后来又去了上房,她明明点头了!
是我太执着于用自己已知的后续剧本解决问题,却忽略了别人可能已经早知的解题重点。
我又在自以为是了。
把解谜会变成了反思会,我自己在心中嘲笑了自己一番,方拈起了一缕绣线,准备给新年要做的香袋儿上的图案配个颜色。
清儿却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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