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食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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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抄书,还是在我刚穿来的那一年。那书似乎犯了事,并没有付印出版,连父亲都差点跟着遭殃,幸好被当时在姑苏任上的林老爷——林黛玉的父亲搭救,父亲才有惊无险地揣着报酬回了家。
几年过去,这事怎么又被翻出来了?
父亲虽跪着,仍挺直腰板,站在前面的兵卒,倒好像矮他一头似的。父亲拱拱手:
“确有此事,但小民只顾照样写字,这书印的什么,也看不太懂。况且当日兰台寺大夫林老爷……”
那兵卒恶狠狠地打断父亲:
“什么林老爷,我没听说过林老爷!如今我们新上任的兰台寺大夫侯老爷,正要积弊……除弊……除旧迎新!”兵卒拽了两句文言,脑中空空说不下去了,“总之过去的冤假错案,都得重新彻查,一个也不能放过!”
父亲还欲再辩,兵卒扬手下令:
“给我搜!角落,妆台,斗柜——各处都要细细地搜!留五个人来看着这些人,给他们上绑!”
一部分小卒领命去了,霎时间,房里就传来翻箱倒柜、瓷器碎裂的声音,我想要起身去拦,早有一个小卒过来反剪我的双手,把我几乎绑成了个粽子。
下令的兵卒懒得去翻找,且靠在树下乘凉。
他剔了一会指甲缝的污垢,又开始剔牙,我看得想吐。“呸呸呸”了半天,想是剔无可剔了,他才慢悠悠地问父亲:
“你既去抄书,想必识字吧?”
父亲点头道:“我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孔孟之道……”
兵卒听了两句,就不耐烦了:
“住嘴!叫你说这些了吗?你既识字,你可知道你抄的什么?”
父亲垂了头:“是义忠亲王老千岁的诗文集子,取唐时李太白……李太白‘举杯消愁愁更愁’之意,这名字就叫做《断水集》——”
“大胆!”
兵卒走上前来,照着父亲的胸膛踢了一脚。父亲身子摇晃了几下,坚持着没有仰倒在地上。
兵卒用手作凉棚遮住眼睛,似是乍从阴影里走到阳光下,觉得刺眼,又退了回去:
“还说自己是读书人呢,你没听说过‘仁者乐山’的下一句?当今圣上十分英明,是为智者,故而姓‘水’。义忠亲王,那是哪门子的亲王,一个封号都被褫夺的罪臣罢了!他这集子叫这名字是何意?是谋逆之意!你替人抄这种书,可不就是为虎……为虎作……”
这兵卒拽不明白,又偏偏爱拽,成语就在嘴边说不出来。他有些羞恼,最后找了个自以为的近义词:
“你可不就是狐假虎威!”
如果不是被迫屈辱地跪在这里,我可能都要被他逗笑了。
兵卒满足了自己把人训成孙子的欲/望,满足地眯了眯眼,又把手指往嘴里伸去。
说到底,这也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罢了。官位更迭,不知经手印书的哪个人触了新上任老爷的逆鳞,害得所有人都要被重新查处。可叹我父亲不过抄书糊个口,却为何遭逢这样的赶尽杀绝?
我被绑得结结实实,汗水沿着我的侧脸滑下来,奇痒难耐,我都没法用手去抹一下。
此刻我深恨自己没穿到隔壁奇幻频道,否则还不几个独门心法、暗器,就将这些虾兵蟹将收拾得跪地求饶?
苦中作乐,我想象着面前这个鼻孔朝天的兵卒求爷爷告奶奶的样子,没忍住嘴角微微上扬。
“做什么鬼脸!”
后背火辣辣地挨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能是马鞭。我“嘶”地倒吸一口气,母亲已经尖叫出声。
“她是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官爷你要打就打我吧!”
兵卒磨着牙,给他的小弟们递眼色。我听见后面鞭子破风的响声冲我母亲去了,顿觉心如刀割。
“找到了!”
正巧此刻,一个小卒从我的卧房里得意洋洋地出来,身后的鞭声便乍然停了。
来不及为母亲免遭一鞭之痛而庆幸,我偏头朝说话的小卒看去。视线正与他的腰侧相平,我一眼就看到他的荷包鼓鼓囊囊,有什么东西露出一个角,正是前几日母亲新替我买的银手镯。
再抬眼,看见他手中挥动的那样东西,我突然感觉,头顶的烈日失去了温度,整个人好像浸在了寒峭逼人的冰水中。
那是我的日记本。
自从某个夜里,偷听了父母的谈话,知道他们为我日记中的“碍语”担忧后,我下笔便小心了很多,能用英语绝不用中文。
但是,究竟还有没有能被人揪出来作文章的话,我慌乱之下,一时想不出来。
我亲自“线装”的日记本,在沉闷的热风里,哗啦啦地响动着。
那小卒献宝似的说:
“长官您看,这满纸弯弯曲曲的线条,鬼画符似的,定是什么暗语,没准是种诅咒,也说不定,您再看这里——”
他把本子翻到一页,指着一处被撕掉的断茬:
“这里虽被撕了,您看这‘白’字仍在,下面半个‘王’,这字三岁小孩都认得,不是‘皇’字是什么!下官推断,这必是那下咒的邪祟法儿,依下官看,这家人啊,有谋反之意!”
一个大帽子扣下来,我惊呆了,只悔恨自己笔下过于放肆。
父亲膝行两步,沉声辩道:
“长官明察,那是小女的卧房,小女并不识几个字,如何能有谋反之意?”
母亲也跟着诉冤:“那本子民女认得,是小女学刺绣,画的花样子!”
小卒提了提嘴角,早有准备地从袖中掏出两卷书,扔在地上:
“这也是从你们的好女儿房里翻出来的,她不认字,把这东西放在床头,擦屁/股不成?”
他这话说得粗俗,被叫作“长官”的兵卒听了,也忍不住皱了皱眉。父亲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两册《昭明文选》,嘴唇颤了颤:
“那是小民不慎落在女儿房中的……”
兵卒早热得不耐烦了,皱眉发了话:
“住嘴!这么说,这邪祟的本子,也是你落在房中的不曾?证据确凿,你还嘴硬!你是不是觉得你爷爷我治不了你……”
他正滔滔不绝,忽听到院外车马辚辚,忙把因为热而卷到手肘的衣袖放下,趋向门边去了。
隔了一进院,只能隐隐听到他说些“老爷”“确凿”“谋反”的话。片刻,他回身进院,颐指气使道:
“侯老爷下令,长干里民何氏,共计二男四女,因涉青天书局谋逆案,罪证确凿,罚没入奴籍,即刻送往九门外贩卖。另有下人两名,暂且收在侯老爷官署,财产若干,清点完毕,尽数归公——”
话音刚落,那些小卒就像疯魔了似的,一边吼叫着,推搡着,一边四散到各个房间乱翻。我又惊又怒,眼睛早被泪水模糊了,蒙眬中只看见父亲直直跪在院中,一言不发。
母亲艰难地蹭到我身边,我依靠着她,泪流满面,哽咽难抬:
“娘,我错了,我错了,是我害了你们……”
母亲稍微比我把持得住些,柔声安慰我:
“小秋,别自责,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忽听到旁边咚地一声,年迈的祖母挨不住暑热,翻倒在地上。我们连忙膝行着往那边去,奈何速度太慢,只能嘶喊着,眼睁睁看着忙着敛财的小卒们在祖母身上连踩了数脚。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全家,连带着燕燕、丰茂,才艰难地聚在祖母身旁。
祖母安详地躺在院中,无声无息。
母亲颤声安慰着我,好像也在安慰她自己:
“别怕,祖母只是受惊吓昏过去了……”
父亲咳了一声,挣扎着想把我们全搂进怀里,但是他双手被紧紧缚着,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无论如何,都好好活着。丰茂,燕燕,是主家对不起你们。”
燕燕和丰茂拼命摇头。
父亲惨然笑了笑,接着坚定地说下去:
“……小晖,爹对你严厉了些,是想让你成才。如今也……小秋,千万别恨自己,不是你的错,都是爹的不是,一步踏错了,连累了全家。娘子,我……”
从来冷静自持的父亲,喉头也忍不住哽咽了,说出来的话岔了声。
“你记得,我永远……”
话没说完,领头的兵卒不知何时走到我们身边,两手还拎着两个大包裹。
许是这一趟他搜刮得满足,他颔首讽刺笑道:
“哟,依依惜别呢?快着点儿!”
外面进来了个锦衣的仆人,打断了兵卒的话。
“老爷等急了,问你们什么时候完事。”
兵卒的嚣张气焰一秒就低了下去:
“现在,现在就完事。”
说完,他一立眉毛,冲四周大声喊道:
“都差不多得了啊!时候到了,赶紧把这些人押走!”
发了笔大财的小卒们个个脸上带着贪得无厌的神色,不甘不愿地从各个房里出来了。
不知道哪个胆大的嘀咕着:
“这家人还真有钱,我都不知道拿哪个好了!”
领头的兵卒脸色阴了阴,斥道:
“那是充公的!谁叫你们拿了?赶紧,先把这些人带去卖了,回来再……咳!侯老爷在外面等着呢!”
那些小卒并不怎么害怕他们的头儿,嘻嘻笑着割了我们腿上的绳子,两三个人押着一个,鱼贯往外面走。
因为抬昏死过去的祖母需要四个人,到我这里,人手不够了。我正四处乱看着,伺机逃跑,也努力找着不知道被扔在哪里的妹妹,就感觉后面的领子又被人提了起来。
淦……
我像只兔子似的被人拎着走在最后,走在最前的父亲已经踏出了前院,看见了那华贵的马车上,等得不耐的高官。
“大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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