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单刀

同平儿回到府内，放下东西，天光已暗。我们知道出去的时间略长了些，恐惹王熙凤说嘴，便忙忙地去了上房，谁知贾琏和王熙凤都不在房中。卧房内尚有梦甜香的余香，一个小丫头正靠着湘妃竹编的熏笼打瞌睡。我把她晃醒，她倒吃了一惊，说贾琏同王熙凤下午便出门去了，叫她在这儿看着房内火烛。她穷极无聊，迷迷糊糊睡着，一觉竟然安生睡到了天黑。

        我认出那小丫头是原在茶房专管烹茶的丰儿，知是王熙凤提拔了她上来，也不理论，只叮嘱她以后在上房万不可如此轻易睡着了。

        “若是被二奶奶看见了，倒也罢了，不过饶上一顿骂。若像今儿这样，屋里半个人没有，这屋里这么多灯火，倒了哪个，你能担当得起？”

        丰儿先还惴惴，听我并没有责骂之意，方松了口气，又道歉又道谢地走了。

        我自向香炉中添了香，平儿已捧了新的床褥过来，我会意，把床上的旧褥撤了下去，平儿便钻进帐幔中铺床。

        我无事可做，抱着旧褥站在床边等她。帐幔中传来平儿促狭的声音：

        “春儿真是长大了，能当事了。”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嘴上只说：“不过是帮你铺个床而已。”

        直到掌灯时分，贾琏同王熙凤方归来，两个人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同平儿到院中迎接，见他们夫妻身后，还有个提着明角灯的丫鬟，身材高挑，十分眼熟。凑近一看，竟是鸳鸯。我和平儿忙赶上去道：“鸳鸯姐姐怎么来了？”

        鸳鸯还没来得及答话，王熙凤便笑道：“老祖宗看你们两个懒鬼皆未跟着，恐我和二爷路上黑摔了，便叫鸳鸯姐姐来送我们。”

        鸳鸯直呼不敢当，我们又请她进去喝茶，她再三辞谢，方罢了。王熙凤先钻进厢房去看睡着了的大姐儿，叫我和平儿先把鸳鸯送回去。

        鸳鸯听了便笑：“送来又送去的，直到三更半夜也送不完。二奶奶莫担心，我不过走几步便回去了，不消人送。”

        话虽如此，我和平儿还是目送她消失在夹道尽头，方转过身来掩了院门。王熙凤已经回到卧房，斜着坐在榻上，手里正拿着张没装裱的画儿看。贾琏歪在王熙凤身后，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上的扳指。

        我不解其意，只把两个茶盅连着托盘一起放在榻桌上，便退了下来。

        却听王熙凤说道：“要不然还是梨香院吧，十几间房子，不愁她们住不下，可巧又有个侧门通向外面，也免得她们想出门时再在府里兜一大圈。二爷你看如何？”

        贾琏只漫不经心道：“甚好，甚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王熙凤斜他一眼，要了纸笔，就着榻桌，一边写，一边小声念着：

        “桌、椅、床、榻二十套，帘子二十挂，竹子的、珠儿穿的、猩猩毡的……各色绸绫帐子二十顶……”

        贾琏已经蹭到王熙凤的后背上，手臂环着她的腰肢，扭来扭去地道：“好二奶奶，博学多闻的二奶奶，您且歇歇，明儿再写吧，薛家的船还在金陵没起锚呢，何必急这一时半刻的？”

        王熙凤被他闹得没法写字，叹了口气搁了笔，说：“明儿还有明儿的事情呢。我预备着今天理出个单子，明天带着她们开了库房寻去，欠了的也好尽快采买回来，二爷你且先松手，别闹我了！”

        贾琏见王熙凤认真，方讪讪地松了手，伸手向枕下摸了摸，摸到一本话本子，赌气背向王熙凤，自看去了，嘴里还不忘了嘟囔：

        “早知道不教她写字了，学会了写字，连夫君都忘了。”

        王熙凤听了这话，想要提起笔的手便收了回来，悄悄地攀上了贾琏的腰侧，使劲儿一拧——

        贾琏夸张地惨叫一声，明知故问地喊道：“谁！”待到他转过身来，却只看见王熙凤认真书写着什么的背影。

        贾琏磨着后槽牙，又不敢抱怨王熙凤什么，只伸着脖子嚷嚷道：“平儿，春儿！收了假就忘了谁给你们放的假了是不是！给爷倒茶来！爷口渴了！”

        我反正不怕他，忍笑道：“二爷，茶早倒好了，在桌上呢。”

        王熙凤扑哧一声，笔下不停。贾琏听她一笑，心中也快意许多，挪到桌边拿了茶盅，一口饮尽，佯怒道：“如今她两个大了，越发古灵精怪的了，赶明儿打发到庄子上配小子去。”

        王熙凤不依：“我从家里带来的人，由得你处置？”

        贾琏方住了声儿。王熙凤又道：“如今起居所用的物事都得了，只还缺些玩器古董。薛大妹妹房里，就添上那西洋的金嵌珐琅花架子式样的自鸣钟、仇十洲的汉宫春晓图，并孔雀石的小桌屏，这几样可还像样？”

        贾琏皱眉想了一想，道：“不好。从前在金陵时，那时薛家老爷还在，说他家的女儿从来古怪，不爱这些珠光宝气的东西。你就拣那白玉的、竹根雕一类的东西给她添置了，也算不俗了。”

        王熙凤听了，向单子上又添了几笔。撂了笔，又去掐贾琏的脸：“偏你在这些事上记得清楚！”

        一宿无话，次日王熙凤处理府中事毕，便亲自带了我和平儿，去梨香院看了一圈，见院中房屋虽长久无人居住，空房里尽是积灰，幸而建筑都还完好，不需修补。又去了府中库房，为即将到来的薛家三人添些摆设。

        原来昨日贾母唤贾琏同王熙凤过去，就是为了此事。前日听说薛家仆人在金陵的案子已经了结，薛姨妈便带了儿女上京来，送女儿待选，不日就要启程。贾母把安顿薛姨妈一家人诸事尽交给了王熙凤，叫她自己裁夺着处理。

        薛家姨妈本是王熙凤的姑母，同王夫人一样的，都是亲上加亲。故而王熙凤对此事也格外上心些，进了库房，挑了半日，不是嫌破，就是嫌俗，皆不满意。

        她满不满意且不论，我是第一次进这个堆满了古董玩器的库房，饶是心里有准备，仍然惊呆了。

        眼前所见，就像是后世各大博物馆的珍宝，全都堆在了海盗的藏宝箱里。

        字画、珠宝、瓷器，并没有经过分类，只是胡乱地堆在箱笼中，翻找起来，甚是不便。王熙凤蹙了眉，道：“谁在管这个库房？也不知道分门别类！”

        她弯腰从一个箱子中捡起了一个卷轴，道：“这字画就这么贴着地放着？赶明儿过了潮气，谁赔得起？”

        一旁听使唤的小厮头一次见王熙凤，被她教训得低头诺诺应是，大气不敢出。

        平儿便笑向他道：“你只说‘是’啊‘非’的，有什么用？赶明儿把这儿的东西理好了，册子交给二奶奶，若没有差，好处少不了你的！”

        那小厮脸憋得通红，憋出一句“是”。

        王熙凤提了提嘴角，不去理他，又拣出一个白玉的小磬，端详着道：“这件倒好——但这磬怎么没有锤儿呢？”

        小厮嗫嚅着说：“二奶奶向箱子底下找找，没准儿就有了。”

        王熙凤立了眉毛：“我来这里是为了翻箱倒柜的？”

        小厮看起来也就十岁出头，怕是刚进来当差没多久，这会儿已经快被吓哭了：“是……啊不，不是，二奶奶，不是……”

        王熙凤看他瑟缩的样儿，觉得好笑，按按眉心，道：“也罢了，真没想到搬到都中都这么久了，这库房依旧没理好。虽说老太太、太太不理论，你们也不能太不像话！三日后我再来，若还看到库房是这般模样，就拿你们是问！”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不疾不徐，简直可以说是轻言细语了，但就是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在，听得聚上来的小厮们都白了脸，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倒还撑得住些，过来打个千儿，道：“二奶奶吩咐的是，小的也是这么想……”

        王熙凤不容分说地打断他：“光想有什么用？明儿给你们发月钱的时候，我也想想就罢了，你听可使得？”

        中年男子一噎，后面那个从开始就一直随着我们的小厮却开了口：“二奶奶，使不得呀……”

        王熙凤忍笑指着他道：“你倒乖觉！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跪在地上，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奴才叫彩明。”

        一时回到房中，王熙凤仍是愁眉不展，忧色难除。今日库房所见，未免又触动了她的隐忧。

        贾府的积弊，实在是太深了。

        王夫人近年来理事，一向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一问摇头三不知，日子一长，底下的人们自然办事越发松懈。就说这库房，搬到都中展眼也有四五年了，竟还没有个物品登记的册子，若寻些什么，还需要王熙凤亲自去翻。及到了库房，看那箱笼乱堆，东西乱放的情状，不由只能退一步想，想这里的财物还没被那起蛀虫蛀空，也亏是荣府家大业大。

        夜已深了，贾琏早已等得不耐睡去，罗帐中发出隐隐的呼噜声。王熙凤充耳不闻，只秉着烛火，慢慢地翻着手中的话本子。

        我觑着书脊，知她手中是本《三国》，只是不知道现时的《三国》里都讲了些什么，是“遥想公瑾当年”呢，还是“诸葛亮借东风”呢？正胡思乱想着打发时间，忽见王熙凤把书一撂，道：“这一段讲关公赴了鲁肃的约，可不就是那戏文里唱的‘单刀会’么！”

        忍住哈欠，我勉强应“是”，却不解何意。又听王熙凤说：“看这书里写的，同戏台上哇哩哇啦唱的，又是两种意趣了。”

        我暗想时代不同了，王熙凤都能跟人论起“意趣”了，正打起精神思考怎么回答，又听见一声叹息：

        “明知道前面是危险的境地，关公也是傻，却偏偏还要去。”

        昏黄的烛火摇曳着，我却觉得一身的倦意都消失了：

        “二奶奶，总要有人去不是？”

        王熙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烛光映着她的眼眸，像暗夜中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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