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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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礼堂偌大的院落中有一座三层攒尖顶楼,站在顶层的走廊眺望东南角,恰好能远远望到离王府最近的泰昌街牌坊,尘世间熙来攘往的闹市喧嚣被屹立的朱墙稳稳相隔。
人间烟火,云蒸霞蕴,却不属于天井里的任何一人。
沈以宁如今的住所便在此处,乃半年前得了沈武授意,从旧居迁来,颇为幽静,以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两旁种满了白玉兰,恰逢时节,由远至近,还未踏入院内便能嗅到一阵幽香。
沈以宁为人向来不骄不躁,且几乎不拿身份地位说事,故而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小姐都爱来寻她玩耍交际,她来者不拒,但也直言不讳,不必谈诗论画,她不感兴趣。
现下许是有所顾忌,登门的旧友寥寥无几,大多时候都是差自家丫鬟送来一些小玩意儿或是糕点,以表慰藉。
今日王府的冰果倒是到点便送来了,沈以宁叼了一颗在嘴里,仰躺在斜塌上消暑,不多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通传声。
她咔嚓咔嚓嚼着嘴里的冰碴,身子没动,秋霖自会前去替她处理。
不多时,秋霖小心翼翼捧着一个鼓囊囊的玉锦袋回来了。
内庭不再设多余仆役,沈以宁不需掩饰自己的秘密,听见动静,她坐起身,好奇地瞧看,猜测又是哪家小姐送来的东西。
然而目光所及之处,秋霖的表情竟有一言难尽之意。
沈以宁见她神色有异,探身想要查看,秋霖赶忙道:“这是……殿下差人送来的,殿下说上次无心吓走了郡主的小兔子,如今特意寻回来送还给您。”
穿堂风过,携来玉兰花的芬芳气息,沈以宁绷着下颌,一边听着,脑海里却一边浮现出景昭吩咐这些时眉眼带笑的戏谑神情,她满脸肃穆地抬起手,略带谨慎地揭开锦袋,映入眼帘的居然并非她以为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锦袋一掀,还真是一只兔子,她与这只提溜着红宝石般闪烁眼睛的兔子对视,大眼瞪小眼。
“秋霖,”良久,她闭了闭发酸的眼睛,再次睁眼时没有去管已经泛起褶皱的衣裙,反而揉了揉凸凸直跳的额角,郑重其辞道,“你回忆一下,当晚那只兔子是什么毛色的?”
秋霖扑通一声跪下:“郡主莫要为难奴婢啊!奴婢不敢说!”
沈以宁抬了眼皮,盯着她怀里通体雪白,已经瑟缩着只敢露出一双耳朵的兔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啊,他也是这么想的。”
她边说边提起百褶裙摆,身子缓缓蹲下,腾出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兔子微微颤栗的后背。
周遭宁静,鲜有声响,秋霖打量着自家郡主的神情,犹豫再三,还是出声道:“郡主这好歹是殿下送来的,堪比御赐”
沈以宁仿佛这才缓过神来,茫然地看向她:“我知道啊。”
秋霖一咬牙,只得将话挑明了说:“您要是实在馋得很,奴婢赶明儿让厨房去宏宝楼买一只回来?”
沈以宁有些犹豫,但她想到宏包楼好歹也算云洲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于是她慢悠悠站起身来,扼腕叹息道:“那好吧!”
午后日头正好,有客上门。
沈以宁搬来贵妃椅,正窝在她认为最舒适的位置,仰头闭目,一派闲适。
蔡婉婉今日穿了一身烟罗蝴蝶裙,活像一只轻盈的花蝴蝶,她一路上颇为忌惮地避开那些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踩着走廊里的阴影小跑进了屋。
动静不小,沈以宁即使并未睁眼,也能想象出她秀眉紧蹙,一脸不快的样子。
果不其然,蔡婉婉用手扇着风,扫了一眼外头的骄阳,气都还没喘匀便开始抱怨:“热死了,这毒日头真是要人命了。”
这番怨声载道的语气与那晚在景昭面前的纤弱娟媚相比,判若两人,她紧接着从身后跟来的婢女怀中抽出两本书,又猝不及防塞进秋霖手里。
“喏,近来方先生讲的大致就是这两本书的内容,我皆已做好批注,改日再派人回来取,”她不悦地拍拍手,似是拍去灰尘,速速说完之后,又清了清嗓子,不太自然地补充道,“先说清楚,绝不是我故意想要讨好谁,只是倘若父亲询问起来,我也好交差罢了。”
她每次来都要说一番这样的话,秋霖险些没抱住,费力地揽着两本厚厚的书,颠了颠。
王府书院沈以宁已是许久未去了,教授两人传统课程的方老先生曾来过几封亲笔书信,意在劝她重振旗鼓,恢复课业,只是被沈以宁回信谢绝,便有了如今蔡婉婉的举动。
这不是她第一次前来送笔记,起初沈以宁也只当她逢场作戏,而后随手翻了几页,其中的批示注解真真切切,并无敷衍之意,震惊之余也对其另看几分。
在沈以宁心里,卿大夫蔡珩除了是名清正廉洁的好官,多年来,同样也是一名问寒问暖的长辈。
然而相识数年,沈以宁与蔡婉婉大多时候却是不对付的。
沈以宁从来都是心如止水,而蔡婉婉凡事皆爱一争高低,行事高调,个性张扬,两人即便多年来一同进学,可大相径庭的性子实在做不了闺中密友。
蔡婉婉交代完,这才看向闭着双目似在浅酣的沈以宁,思考要不要打个招呼再走,犹豫间,视线却扫到她怀中趴着的雪白兔子。
“你家郡主,何时新增的喜好?”蔡婉婉眯着眼睛,略微凑近了些,并不记得沈以宁有饲养宠物的乐趣,相反倒是有另一种可能。
秋霖还未想好如何应答,便听见她一脸了然地接着说道:“平日也该适时叮嘱你家主子,肉吃多了,对身体无益。”
秋霖只能先行应下:“是。”
花蝴蝶飞走了,沈以宁睁眼,沉默地看着那远去的窈窕背影,怀里原本安静歇息的兔子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炸起浑身的毛,从她身上挣扎着跳回地面,仓皇逃窜。
沈以宁也懒得去捉,从蔡婉婉送来的书中选了一本,边翻边说道:“都答应不会吃你了,你可是有贵人撑腰的。”
这次的两本书中,一本书是前朝御史编纂的史书,而另一本书看似为疆土概览,实则书中多是讲述数座古山历经岁月风雨的演变,两书之间毫无联系,但极为符合方老先生天马行空的授课风格,不受拘束,随心而变。
沈以宁不喜冗长繁杂的史书,首选的自然是后者,书本的纸页上被三三两两描摹勾画,偶尔也见一两句批注,想必便是方老先生在课上的部分讲解,越往后翻,一些书页的空白处竟还有由纤细狼毫笔描绘而成的山川雏貌,修竹伫立,许是笔墨未干便急着将书合上,前后纸张竟也被不可避免地附上磨黑的印记。
待蔡婉婉将书取回再重新翻至这些地方,定会懊恼至极,沈以宁思量着,视线忽而停在这一页的画中某处。
这一篇讲的正好是巍峨壮丽的五岳,高耸入云的山崖和被执笔人勾勒成型,重峦叠嶂之间,不算突兀地藏着一个小字。
沈以宁定睛去看,通过流畅的笔画,能看出勾的是一个浅浅的“访”字。
这已是五岳中的第三段篇章,往前翻去,也并非每一章都藏有小字,沈以宁凝神聚气,心中只觉奇异,仔细来回翻看,终是又寻到其余几处难以察觉的地方。
这些字迹都被隐匿在那些随手勾勒出的简画中,想来是由绘画描边的勾线笔书成,否则也不至能将来来回回的一撇一划看清。蔡婉婉书文方面造诣不浅,笔下向来精巧细致,写得一手漂亮细腻的梅花纂字,世间已鲜有人识得这字体,沈以宁全凭与她同窗数载,方能认出一二。
现下将那梅花小纂单拎出来,在空白纸张上几番拼凑成句,树影婆娑,微风穿堂而过,吹起纸张一角,沈以宁一头雾水地看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骆城事未闭,忌暗访。”
她面露狐疑之色,同时也暗自将纸揉成一团塞进袖口,抬眼瞬间已正色问道:“四皇子殿下近日来,可有频繁出入何处?”
沉香焚燃,静室内暗香袅袅,透过屏风能隐隐约约看见一道青竹般挺拔又孤清的身影,景昭端坐在玉案前,只着一件深色中衣,面色有两分苍白,时不时轻咳几声。
有人叩门而进,脚步轻缓迟疑。
未进门时,禹贡便已听见几声略微压抑的咳嗽,他犹豫片刻,回想起出宫临行前三公主的命令,孰轻孰重掂量一番,还是决定鼓起勇气上前劝一劝:“殿下您”
“想喝药吗?”
话到嘴边,即使打好腹稿却也拐了弯,禹贡在内心暗骂自己,真是没出息。
屋内静悄悄,久久无人应答。
他倒是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景昭幼时误食过歹人下的毒,身体阴损严重,无论四季,极易染病,轻则风寒,重则卧病不起……
此次离开王都,就连久炼成钢的自己也未逃过水土难服的窘况,更别提殿下了。
尚在王都时,起码当着三公主的面,殿下是断然不会拂了她们的面子的,到点喝药,绝不含糊。可如今坏就坏在无人在跟前督促,更是没有任何人敢指手画脚,殿下日理万机,事务繁忙,这下恐怕是再难准时准点服药了。
当日圣旨突降之时,他正跟随景昭在皇城王都三里外的护国寺内,陪伴三公主景淮礼佛。
他还记得两位殿下的仪仗队伍分别伫立于寺庙院落,场面十分壮观,只是阒然一片,无人敢言。
唯有两位拿着扫帚的小沙弥不时将那些枯枝败叶堆砌至一处,穿梭在人群中间。
“好大的阵仗,你说这三公主怎么偏偏要出家啊。”
“你小点声!没看方丈急得眉毛都快掉光了!”
“三公主一来,四皇子也跟着来了,但愿能劝公主回心转意,不然……这些人物,我们谁得罪得起啊!”
“好了好了,咱们扫完地快回后院打坐吧。”
东昭三公主景淮,终于还是不顾景武帝反对,毅然决然地出了家。
青灯伴佛,烛火荧荧,大殿内一男一女待双手合十叩拜后,跪于蒲团,女子白衫单薄,头上未簪一花一钗,她闭目塞听,敲着手中的木鱼,一派虔诚。
直到感觉身旁的清爽少年郎再次不耐地动了下身子,景淮缓缓睁开眼,无奈道:“景昭,你宫中并非无事可做,如若实在静不下心,也不是非要陪着我不可的。”
檀香萦绕,摇曳的橙黄烛影映出少年神清骨秀的脸庞,继而有珠玉般的光芒点缀在他眼底,他闻言笑道:“三姐,你这是哪里的话,父皇既抽不开身,我便来替他在佛祖前祈福,大事小事虽多,了却一桩算一桩。”
却不知为何,景淮听完后,非但没有作罢,反而神情复杂道:“我自知父皇还在生我气,但我自幼佛缘深厚,如今既已入了佛门,凡尘俗世皆与我无关,你也无需再劝,大姐为国征战沙场尚且义不容辞,再者我也远远不及二姐足智多谋,你此番只需将我亲手抄录的佛经带回,也算是我身为东昭公主尽的一份心。”
景昭默默听着,玉白指节握着犍稚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木鱼,未立刻答话。
霎时,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接着井然响起三下叩门声。
他敛了笑意,偏头问道:“何事?”
从始至终都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禹贡去开了门,来人竟是宫里传旨的官员。
“宫里传来圣上口谕,命四皇子五日后启程云洲城,事关社稷,其余细则等您回宫再议。”
“不可!”
景昭还未给出反应,景淮已“唰”地站起身,杏目微瞪,怒道:“我不同意!”
景昭幽幽抬头,再幽幽看她一眼,道:“三姐,凡尘俗世皆与你无关?”
“这不一样!”景淮瞪他一眼,“像什么话,你才及冠!就让你去那苦寒边城,行危险之事!”
景昭嘴角稍扬,又捻了捻手里的红木佛珠,才漫不经心接道:“是阿,三姐,我都及冠了。”
景淮犹豫着还想说什么,他已然站起身,腰背挺直,不以为然地笑道:“我方才不还说,大事小事,了却一桩是一桩,既然父皇内心已有决断。”
“启程回宫,接旨。”
禹贡结束回忆,再回到此刻,见景昭果然头也不抬,恍若未闻。
无可奈何之下,他叹了口气,开始禀报正事:“殿下,您今晨吩咐的东西已送到。”
“嗯。”景昭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目光依然停留在手中的信纸之上,没了下文。
时间过去很久,直到玉案上重叠着的信件被一一展开过目,景昭终于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许是眼眶干涩难忍,他微微合上双眼,食指拇指并拢,揉着眉心,而另一边却将手边的那些信纸随手扔进火盆中。
禹贡到底是跟随多年,太过了解自家殿下的习惯,不过一瞬间,他已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将那火盆中心点燃。
干燥的纸张顷刻之间便被火苗吞噬,化为灰烬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又缓了会儿神,景昭睁开眼睛,处理完公务后的他整个人比先前要更松懈一点,懒懒散散地抿了一口已经冷掉的白茶,缓缓问道:“你先前进来的时候,说什么来着?”
禹贡内心天人交战,他说了什么来着?是提醒殿下喝药,还是禀报东西已送到?
不过贵人多忘事,他理解。
他面不改色地一并重复了一遍。
景昭眯起眼,细长的睫毛耷拉下来,他安静思忖片刻,才道:“你一次性说完。”
话里隐隐藏着淡淡的警告。
禹贡只好声情并茂地又将今晨的场景呈现。
晨光熹微之时,他按照吩咐寻了一窝大大小小的兔子回来,一箩筐的毛茸茸,景昭只看了一眼,就指着其中一只:“就它吧。”
全凭个人喜好的挑选,也不管毛色能不能对上,禹贡大着胆子提醒,要不要他先去大致打听一下,以免出差错,只听殿下不甚在意地说:“这只毛色光亮,看着干净,能有什么差错?”
禹贡:“很好,没什么问题,看着就很精神!”
那晚闹出的动静是不小,倒也不知也就一只落荒而逃的兔子,有哪里值得被殿下特意叮嘱“寻回”的。
想来多忘事的“贵人”已记起这一出事,面对禹贡的疑问,他笑意融融地将茶一饮而尽。
日后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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