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唐时已经注意前面的女孩很久了。

        刚开始看到她的背影，他以为见到了自己的学生：快及肩的短发，同样苗条甚至消瘦的身材，好像那个常坐在第一排听他讲课的女同学。

        这是离学校最近的商场，周末他总能在这里遇到成群结队的同学们，往往一窝蜂地涌向他问好。

        就在他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时，女孩从商场中心的玻璃围栏旁缩回身子，唐时看清了她的侧脸，原来并不是那位熟知的同学——她显然要漂亮得多。

        她穿着淡黄色斑点连衣裙，修身贴合，使她过于瘦弱的身材显得凹凸有致，倒是有一种骨子里的性感。

        她的侧脸同身材一样山峦起伏，鼻子直而挺，鼻尖微微翘起，有种向上的倔强。其脸上另一处引人不得不注意的地方就是眼睛，怎么会有这样忧伤的一双眼睛呢？眼睛好看却了无生气，像是星星不再发光那样黯淡，其目光所及之处是该惧怕还是该怜悯？

        唐时很奇怪地想到了小鹿，他觉得她就像一只小鹿，是纯洁又忧伤的。唐时总是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一些比喻和联想在他心里生了根就会发芽长大。

        不过这里可是四楼，她一直徘徊在围栏边探头探脑，似乎想尝试些什么又几次三番退缩。

        唐时也并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盯了一个陌生姑娘这么久。也许是因为她的背影就像大学里许多形单影只的同学一样，不管是习惯独行还是被迫落单的人，只通过背影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有人惯于独行，腰板挺直，来去一阵风，身后只留给别人去追求；有人无伙伴无知己，畏畏缩缩，可怜没有倚靠之处。

        那个女孩无疑属于前者。

        唐时一步步靠近，从十岁以后，从那件事以后，他就变得异常的神经质，他尤其不能接受身边之人做出危险的举动，他害怕。不过这次会不会又像往常许多时候一样，是由于自己过于细腻而衍生出的一系列不真实的想象呢？

        “默念九个数，如果没有异常就是我又想多了。”唐时又在跟自己打赌。

        最多只能是九个数，一秒都不可以多耽搁。

        “九，八，七，六……”

        女孩有所动作，不等她翻上围栏，唐时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她拦腰抱住。

        也许在其他人看来这就像一对小情侣之间的亲昵举动，可唐时心里清楚他做了多么重要的一个举动，他这一次的预感与猜想，终于是对的。

        女孩错愕地回头，似乎呆住了。

        唐时把她带到休息长椅旁边，两个人并排坐下，刚才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接连的转折让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许久，唐时开口，“姑娘，你是想死吗？”

        这听起来不像一句好话，但唐时并没有讽刺的意味。

        他的语气和往常一样，平淡又沉闷，仿佛刚才只是在问，“姑娘，你吃了吗？”

        女孩自打坐下一直闭着眼睛，她闭上眼反倒显得不那么悲伤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唐时苦笑着想，既然世界上那么多人不想活，为什么上天不把他们的命给那些渴望活下去的人，“这条命并不独属于你自己，你不止是为自己而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与许多人产生联系，你的生死必然会牵动许多人的心，你知道吗？”

        女孩依旧紧闭双眼，甚至把头垂得更低了。

        “你不觉得你这样有些自私了吗？如果生命也可以捐赠的话，我倒希望你把这条命送给遗憾死去的人，也好过浪费在你手里。”

        唐时有些生气了，每次谈到生死的话题，他总是沉闷又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见解。他痛恨所有轻视生命的人，就像现在他痛恨这个女孩一样。

        也许就像魏冰说的，只有在谈到“生命”时，他才会“有了正常人该有的怒气。”

        又想起魏冰那个家伙了，总是喋喋不休地叫他“闷葫芦，好好先生，伟大又哲学的唐老师……”

        “你怎么会救了我？”女孩嘶哑的声音把唐时的思绪打乱。

        她的脸上挂了两条已风干的泪痕，用手不断擦拭着。唐时看到她这副样子，想起小时候养过的红眼的小白兔。

        “怎么，我没让你死成，你要怪我吗？”

        “我不是问你为什么救我，我是想知道你怎么会那么巧救了我？”

        如果刚才不是这个男人，她现在是不是脑浆迸裂，四肢折端，丑陋地躺在地上？落地的那一刻她还会不会感到疼痛？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哪怕一个人，像那个男人说的，为她的死亡感到惋惜？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她绝不会想这么多，可正是因为没死成，正是因为差点死成，她反而开始顾虑了。

        那种后知后觉的害怕，让她暂时放弃了第二次寻死。

        “这么巧？从来没有一件事情的发生是巧合，我等了很长的时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恰巧’救回你。如果再多一秒……”

        唐时停下，不再多说，毕竟他永远不会再允许自己迟到一秒，他也无力预设多一秒的代价。

        女孩突然站起来，留下一句再见。

        “你去哪？”唐时随着她站起来。

        “跟您有关系吗？”

        他更加讨厌这个对死亡无动于衷又自以为是的女孩子了。

        “如果你转身又死了，那我岂不是白忙活？”

        “我只是要回家。”

        唐时不再追问，她要走，那就让人家走。

        可是他不该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那个淡黄色、摇摇欲坠的背影。

        他在那一瞬间想了什么呢？他想他只会救她这一次，绝对没有第二次。哪怕她现在转过头来，挑衅地对他说，“我要继续寻死了哦。”他都不会再冲上前去救她，因为不珍惜生命的人不值得他的同情。

        可是唐时追上了她，追上了那个漂亮的、要跳楼的、让他讨厌的女孩，对她说，“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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