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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89.桃溪沉影(六)


清晨,山间飘了一阵浓雾笼罩住了整个圣医谷,四下茫茫一片,连近处高耸入云的山峰都瞧不见了,这阵雾霭湿气很重,不过才在雾中走了几步,就沾湿了半身衣衫,池鸢遂而止步,折返回去拿伞。

        昨日开幕灯会因为秋如山遇刺一事草草收场,原本欢腾喜庆的盛事如今却闹得谷中人心惶惶惴惴不安。和光殿中风云际会,台下座无虚席,气氛肃穆安静落针可闻,每个人都垂首不语人人自危。

        流光君与一旁的秋玉彦交流了几句,无非是问秋如山伤情如何了,他昨夜提前离场并不知晓后面发生的事情。

        秋染容站在高台前俯视着殿中众人,负手而立的身姿长身鹤立风神俊秀,错眼间目光淡漠又傲慢,却让对视之人不寒而栗。“谢家家主谢书你且站出来!”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谢家的席位,便是心中疑窦重重也未有人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谢书面色从容的站起身,面对四周投来的异样眼光,他神色自若的走出长案,缓步来到台前,拱手行礼。

        秋染容垂首看着他,清冷的声音响侧大殿:“当时你的长案与秋如山比邻,事发之时可曾察觉到任何异常?”

        谢书沉吟了一会抬首看向秋染容回道:“未曾,当时云鹤台上鼓乐声震耳欲聋,夜风呼啸,若有细微动静确实不异察觉,况且四周百步之内便有护卫值守。不过,云鹤台周围并不是没有掩藏之地,距云鹤台五百步之外就是桃林,凶犯若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必然身具极佳的箭术。”

        秋染容微微颔首目露赞许之色:“齐家家主齐岚请上前一叙!”

        这下众人的目光都不知道往哪看了,原来秋染容只是提人上前问话,并不是直接点人兴师问罪,但越是这样,就越让人心中没底,至于真正与此事有关的人更是忐忑不安,实在分辨不出秋家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齐岚捋了捋山羊胡子,见四下投来的探寻目光,嘴角不屑的冷哼一声,快步走到台下,还特意离谢书站立的地方有些远。“容公子,请问!”

        “昨夜云鹤台上轮值的皆是你们齐家的守卫,就算有人远在桃林之中动手,巡逻的护卫不可能毫无察觉,齐岚,你事后可去搜查了?”

        齐岚俯首道:“是的容公子,齐岚将手底下的护卫全都搜问了一遍,没有查到一丝线索。”

        秋染容眸光变了,他直直盯着齐岚的低垂的头颅,质问道:“当真细查了?”齐岚身形一顿,面色不改:“齐岚不敢欺瞒容公子,若有虚言,甘愿担责。”

        秋染容抬眼扫视着大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突然话锋一转:“昨夜即是你们齐家护卫负责值守巡逻,无论出没出事都得担责!给了你一晚上的时间,却没查出丝毫线索,你认为凭你这几句话就能撇清责任吗?”

        齐岚身子一抖颤颤巍巍地跪下,重重地叩了一首:“容公子息怒,齐岚知错,还请容公子宽限几日,让我,让我回去仔仔细细的将事情调查清楚,保证三日后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哼,三日,三日的时间足够刺客遮掩行踪,齐岚,我先治你一个办事不力之罪你可服气?”齐岚头也不敢抬,他趴在地上瓮声道:“服气,服气,容公子说的有理,齐岚岂敢不服!”

        秋染容瞥了齐岚一眼,沉声道:“何需三日之久,本公子早已查出端倪,秋如山身上那支点钢箭……若本公子没看错的话,上边篆刻的独特花纹样式应该出自沂州冶炼世家叶家之手。”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所有人瞬间将目光投向王家的席位,王家家主王奕立即走至台下,抖着手给台上之人行礼:“容公子……何出此言呐?”

        秋染容抬手招来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厮,“你且看看,这支箭的工艺可是出自叶家?”“是……”王奕抬起头,神色惊惶的从托盘里取出那支沾血的利箭,他拿出帕子将上面的血迹擦干,伸手摩挲着箭头的花纹,浑身一震,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无措:“不错,容公子,这点钢箭的工艺的确出自叶家,世人皆赞誉叶家冶炼巧夺天工,引得天下人都来沂州订购兵器,所以……这种样式的点钢箭不仅叶家有,便是别的世家……说不定也有,也说不定有人会借此机会来陷害我们王氏。”

        齐岚见秋染容将矛头指向了王氏,忙站起身趁势落井下石:“谁会无端陷害你们王氏,你这套说辞我可不服气,叶家可是附属你们兰陵王氏的家族,事到如今可别想把自己撇得那么清楚。”

        王奕拢袖将点钢箭轻轻放回托盘里,转身对着齐岚道:“齐家主说的对,王某并未推托自己的责任,王某只是在陈述事实,嫌疑最大的还当数你们齐家,自入谷以来七大家族轮番值守未曾懈怠一日,可偏偏却在盛会开幕的第一夜因为你们齐家的护卫玩忽职守出了乱子!”

        “王奕!你小子血口喷人!什么叫玩忽职守?你可别乱给我们齐家扣帽子!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拖别人下水,分明是心中有鬼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自查府院,我可听说你们王家有位百步穿杨的高手,不过区区五百步的距离,潜藏进云鹤台暗杀一人何其容易!”

        王奕无奈的笑了一声,摊开手摆着广袖道:“齐岚兄真是消息灵通,王某实在佩服,你说的这位高手的确属实,只不过他乃一介江湖门客,要用何等身份来参加七族盛会呢?在场的各位皆知,七族盛会嫡庶皆有资格入场,但门客和附属氏族则不可参与,便是入谷那道关卡就进不来,何况我们王氏是来参加盛会的又不是来与谁争执打架,带着这样的高手参加盛会是想防备什么呢?齐岚兄,你是不是也这般大材小用了呢?”

        “胡言乱语!你,你胡乱揣测人心,你居心叵测,你,你不怀好意!”

        秋染容在王奕与齐岚争论的时候已经回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他端起案上的热茶,半敛眉眼轻啜,余光瞥见自己的弟弟正抬头看着大殿之上的回廊,秋染容轻轻笑了笑,不用抬头去看就知道他望的是谁。流光君坐在秋玉彦的左侧,他这般异常举动自然察觉到了,顺着他的视线随意瞧了一眼,只一眼就看见了金纹巨柱旁悬坐在栏杆之上的池鸢,她把玩着腰带上的璎珞看着大殿下交头接耳的人群,眉眼间全是嘲弄的笑意。

        王奕与齐岚争论不休,不过明眼人一瞧这情形就高下立判,王奕双手背着身后,好整以暇的与齐岚说话,反观齐岚动不动就横眉怒目吹胡子瞪眼的,实在是沉不住气。

        齐岚争论了一会发现自己说不过巧舌如簧的王奕,目光游移中突然注意到一旁静立旁听的谢书,脑中灵光一现,惊疑出声:“咦!前些时日,我记得谢家是不是有位哥儿在演武场同秋如山比试射箭?听说这谢家的哥儿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却在这靶场一鸣惊人,我家晏儿还时常夸赞他的箭术,谢贤弟,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你能否提醒一下?”

        谢书没想到齐岚忽然提起这茬,迟疑道:“齐家主这是何意?你认为此事与我谢家有关?”说完他回头看向谢离,谢离与他对视一眼会心一笑,起身走过来对着齐岚恭谨行礼道:“齐家主贵人事忙记不清谢离的名字却记得清谢离的光荣事迹,谢离真是倍感荣幸,齐家主,您想问什么说吧?”

        齐岚目光不善的打量着谢离,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哦~原来你是叫作谢离,谢家小郎君一表人才,没想到也会这百步飞箭的本事,不知那日你与秋家公子比试可曾结怨呐?”

        谢离闻言抬头看向齐岚,笑容和煦:“齐家主说笑了,我与如山兄正常比试切磋怎会结怨?那日在场的公子小姐也不少,您何不一一将他们唤出来挨个问问?也不知是不是谢离多心,齐家主这番话的意思好像在暗指谢离是昨晚的刺客?”

        齐岚仰头捋着胡子哈哈大笑一声:“小郎君真是少年心性,老夫不过多心问了几句就将你激得自乱阵脚,谢贤弟,你说呢?”

        谢书面无表情的看着齐岚,但他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了。“齐家主,你不是在指责王家就是在猜疑谢家,说到底整件事最大的漏洞就是你们齐家的护卫,你思虑不周御下不严酿成大祸,不反思己过却在这殿前大放厥词,容公子都还未发话你就敢如此断言,我看你是丝毫没将高台上的几位放在眼里!”

        齐岚脸色一白,躬身俯首立于台下道:“不敢不敢,齐岚绝无一丝不敬之意,容公子,请您决断吧!”

        秋染容半垂着眼眸看着案上的书信一言不发,秋玉彦微微一笑,起身离案站于台沿,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齐岚,接着又看了谢书一眼,在众人期盼又惊疑的目光中终于开了金口:“本来给了你们足够的时间辩解自己的罪责,现在好了,想要我们来决断?行啊!”秋玉彦环胸而立,睨着台下满脸恐慌的齐岚道:“其一,你!齐家有罪,满场护卫竟无一人察觉刺客行踪,无论是帮凶还是渎职,皆视为敌方同党!”

        齐岚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唰白,腮下的山羊胡子一抽一抽的抖动着。

        秋玉彦接着看向暗自窃喜的王奕道:“其二,王家略有嫌疑!昨夜护卫侧查云鹤台附近的桃林时发现一棵桃树的异样,其上花瓣零碎枝叶断裂,应当是凶犯潜伏落脚之地,细查之下意外发现垂枝上挂着一块手指大小的碎布,经过核验比对,此布料应当属于王家的近身护卫,王奕,请看证据!”秋玉彦话毕,就有小厮端着一个托盘呈到王奕身前给他验看。

        王奕满眼的不可置信,他用手拈着那块碎布,端详了一会摇头直呼:“这不可能,绝无可能,我王家的近身护卫隶属族中长老会,一般只待命在梦月园中,我从未将他们调出!容公子还请您明察!”

        秋玉彦眉头一挑,笑着说:“王奕,我可不是兄长你别认错了,关于此事,我倒是知晓一点内情,听闻你家那位二公子曾调出过近卫去了桃林,至于做了什么想必你直接问他会比我说的更清楚明白。”

        王奕心中一惊,俯首道:“是,谢彦公子提醒,我一定将此事调查清楚给各位一个交待!”

        秋玉彦满意的颔首,最后将目光落到谢书身上,谢书似有所觉,他立即拉着谢离一同跪在地上俯首等着秋玉彦降罪。秋玉彦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谢离,似笑非笑道:“其三,谢家嫌疑最大,在秋如山中箭的前一刻谢青梦一直在劝他离场放灯,会场如此之大,而席位间的人又如此之多,若不是他刚好站起身,怎有刺客可趁之机?那支箭正中他的胸口,若是与其他人一起端坐在案前,必然会被餐盘烛台挡住,就算不幸中箭,也不会伤其要害。”

        谢书难以置信的站起身,谢离同样也难以相信,谢书上前走了一步,他看着秋玉彦急切的解释道:“彦公子,这绝对不可能,青梦怎会谋杀亲夫呢?一定是碰巧,彦公子,这个说辞可站不住脚。”

        秋玉彦点点头道:“的确,我也觉得这个说辞很牵强。”说完他走回长案边,将秋染容递来的书信拿过来,接着慢悠悠的行至台前,将手里的书信扔在谢书身前,轻声道:“谢家主请看此信,可认得这封书信上面的字迹?”

        谢书半跪在地上捡起书信仔细翻看,谢离也蹲身与他一同省验,很可惜的是无论谢书心里如何否认,这封书信的字迹的确是谢青梦的,而这封信的内容更是令人触目惊心不可思议。谢书右手有些抖,他实在是不愿相信那个乖巧懂事的妹妹会写出如此惊骇之言来,她怎么会与人私通?她有什么理由要与人私通?她嫁入秋家之前的确有个心仪的男子,但之后据他所知二人并无书信往来,难道他们之间的书信从未断过,一直暗中偷偷联系,甚至……甚至还暗中苟且红杏出墙?

        谢离看完书信的内容一脸惊讶:“这……兄长,姐姐居然还在和柳公子联系?”谢书一下跪坐在地上,双手捂着头颅哀叹一声:“孽缘啊,真是孽缘啊……”

        殿中其他人看着谢书这失态的模样惊讶多过好奇,他们也想瞧一瞧那书信上的内容,离得最近的齐岚和王奕却不敢看,他们自被秋玉彦降责之后就退至一旁俯首站着,自己的麻烦还没摘干净,别人的祸事更是沾不得也看不得。

        “谢书,你可看清了?”秋玉彦一声提醒后谢书这才抬起头在谢离的搀扶下站直了身,他面色难掩悲戚之色,声音低不可闻:“是,彦公子,这是舍妹的字迹,这信中之言若皆属实,那她的确大错特错,只怪我当初没有全力支持她的决定,事到如今酿成大错为时已晚,彦公子,你该如何责罚悉听尊便谢书无话可说,秋如山遇刺一事谢家担下全责!”

        “不,你谢家可担不下这个责任,谢青梦私通外人此事确实不假,不过要论她勾结外男谋杀亲夫……此等大事必然行事谨慎计划周全,若无势力在背后支援绝无成功的可能,你们谢家自不会支持这种丑事,秋家内部也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滋生,所以,谢家主,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秋玉彦话毕,殿中私语不断,谁也没想到谢家居然出了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私会外男谋害亲夫,这一罪责就算彦公子不定全罪也够其他世家茶余饭后说笑的谈资了,谢家这回丢脸可丢大了,这件事指不定被人传出去笑话多久,恐怕……以后谢家的女儿也不好嫁出去了。

        秋染容微微拧眉,起身轻喝一声:“大殿之中谁敢喧哗!”

        霎时间,那些交头接耳的人齐齐噤声纷纷俯首端坐,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此状直把二楼栏杆上悬坐的池鸢逗得忍不住笑了几声。

        谢离心中五味杂陈如芒在背,他暗自咬牙上前一步拱手对秋玉彦说道:“容彦公子,请容谢离说出心中疑点之处!”

        秋玉彦漫不经心的抬眼看着他,随意道:“谢公子但说无妨。”

        “彦公子刚才列举的证据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就书信来讲,字迹可以请人仿造,内容更是不可尽信,自姐姐前年嫁入你们秋家以来,除开回门和盛会这两次之外从未回过临安谢家,秋家位列七族之首,豪门贵族声势显赫,上下制度等级森严,她一个女子势单力薄,如何能从一个浩大的府邸之中层层传信出来与人相约?就算手底下那些丫鬟仆人被收买了,但是一个贵府夫人出门私会外男,频繁外出总会引人注目追查之下必然有迹可循,但彦公子刚才举证之言,除了一封书信和宴会场上的意外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佐证,所以谢离认为此事有待查证,不可如此轻易就妄下结论!”

        台上不知何时搬来一张太师椅,秋玉彦端坐在其上,姿态悠闲的听着谢离娓娓道来,末了赞同的点点头眉眼带笑:“谢家公子所言有理有据,嗯,玉彦赞同你的观点,但我要纠正一点,我刚才的那些话倒也不是举证,只是陈述事实,话到结尾也并未得出结论,说出担责之话的可是你家兄长,谢离,莫要搞错了。”

        谢离抬头与秋玉彦对视了一眼,他颔首恭谨一礼,唇角微微笑着:“是,多谢彦公子明察秋毫,谢离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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