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打碗回锅肉

甫田天保大队山脚边有个油库工地，施工的是江油建筑公司，简称油建公司。这天中午油建公司伙食团吃回锅肉，香飘十里，笑虎和花枪在这里耍，老远闻到了，清口水长淌。

        花枪见几个蹲着的工人都端着肉吃，就随便拉着个工人说：“喂，师傅，买几张菜票！”这几个工人都认得花枪和笑虎，嘴里嚼着肉，笑道：“想吃肉？你们拿了菜票也买不到呀！”花枪如何不知这个道理！肉是计划供应的，譬如省城每人每月一斤肉，l县城的居民每月半斤肉，都凭肉票买。这些参加修铁路和油库的建筑工人，规定由公社毛猪站每人每月供应两斤肉，对此农民虽然眼馋，能够归之于天命。花枪却道：“哼，老子不信！”笑虎也道：“你们不卖菜票，菜票上带得有油！”这几个工人道：“带油？一块钱的菜票也才几钱油。你莫要门缝缝看人，把人看扁了！”有个穿红背心的掏出一把菜票，抽出几张道：“笑虎，你拿去，打到了肉就算我请你的。打不到的话，咋说？”笑虎“咳咳、哈咦”干笑两声，不肯接。花枪抓过去说：“打不到肉，我还你双倍，五角还一块！”旁边的农民道：“打肉除了菜票，另外还要肉票！”花枪对红背心道：“哦，肉票啥样子，你把肉票给我看！”“用了哇，看个球！每次吃肉之前才发一张。”笑虎便拦着个去伙食团打肉的工人说：“咳咳，师傅，我看一眼你的肉票！”花枪也凑拢去看，却是一小张盖了个伙食团章的白纸条。看热闹的农民对红背心笑道：“小三，花枪他们，连星宿（本地口语说“星宿”不说“星星”）都摘得下来，打不到这两份肉？你一定输了！”几个工人说：“哈，几角钱，输了就输了！”

        笑虎和花枪朝伙食团走去，迎面都是边走边吃肉的人。花枪焦躁说：“龟儿，你刻个章！”笑虎是农场的神刻手，但花枪所言是屎胀了挖茅坑。花枪又道：“妈哟，笑虎，去偷一碗！”笑虎说：“嘻……嘎嘎……哈咦，打堆堆的人，眼睛都像望星宿望月亮一样，望着肉盆子，你去偷？”花枪鼓着眼睛：“我说真的，从后面去偷！”他大声说话也不忌讳来往的人。笑虎看他不像是说耍，就拍他一下，“嘘！”走到背静处问：“你说哪后面？”花枪说：“我晓得，他们厨房后面一间屋，每回都留了半盆子肉，是伙食团长跟几个师傅吃的！”“当真？”“你到后面窗子去看嘛！”笑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附着花枪耳朵说了几句，花枪哼哈两声，遂分开。

        花枪跑到附近知妹严蓉蓉那里去借碗，阿姣也在这里耍。花枪和阿姣有过情人关系，当时阿姣虽然专一，花枪用情不专，后来阿姣跟孙猴好了，从此不理花枪。阿姣正帮着严蓉蓉晾衣服，花枪短暂把碗的事情忘了，从背后欣赏两个晾衣裳的女生：严蓉蓉胖了，没有腰肢，就是屁股好看。阿姣削肩，小蛮腰，粉白的后颈，就是屁股不鼓，腰长了那么半分。花枪慢慢就看进阿姣衣服里面去了，开始变得兴奋。

        两个女生因花枪在背后又不说话，晓得原因，故意放慢手的动作。严蓉蓉晾完衣服转身，抛媚眼给花枪：“喂，你做啥呀！”花枪回过神，晃晃手中的菜票：“哈，蓉蓉，中午请你们吃肉！”“油建伙食团的？”“嗯！”阿姣已经进屋去了。

        蓉蓉问：“秋霞、浪子结婚，你晓不晓得？”“不晓得！”“凯风农场办火把节，你晓不晓得？”“不晓得！我好久不在农场了。”“明天就有肉吃。”“明天是明天！龟儿农场天天吃羊肉，吃得每根毛孔都冒羊膻味儿。我今天想吃回锅肉！”“好好，你去——你光有菜票顶屁用！三队李倩，她们好多人都试过，肉没有打到，反而还受方。”（受方意思是蒙羞）花枪鼓着腮帮子道：“哼，老子今天就不信！”

        他走进屋去对阿姣说：“给我个洋瓷碗！”阿姣搭拉着眼皮，给他个大洋瓷碗。他想了想道：“哈，阿姣，我们一路去！”阿姣不理，朝里屋走。花枪眼角的余光没有看见蓉蓉，便去勾着阿姣的手指：“嘿，李倩她们不行，你行！”阿姣手一摔：“行个屁！”“那，反正秋霞行！”“她行个屁！”“她真的行！”严蓉蓉倚门而笑：“阿姣，他在激你。”花枪其实只想利用阿姣的姿色，并不知她跟油建的干部、工头熟，有些神通。“哼，花枪，我晓得你在激我——去就去！”

        阿姣当真去了，到伙食团花枪就将大洋瓷碗和菜票递给阿姣。阿姣排拢了队，将菜票和大洋瓷碗递给掌瓢的师傅，细声细气说：“打两份。”师傅疑心看了看她，问：“你是哪里的？”阿姣做个媚笑，低声说出了一个干部的名字——这一般而言就够了。但打肉非同寻常，还当着众人，这比搭个便车进城，比背后倒一桶儿煤油都要严重得多。故这师傅啥话也没说，就将菜票丢在碗里退回来。阿姣因漂亮和“陌生”，（陌生是指出现在打饭队列中而言。）从排队就成了注意的中心，此时遭退碗，马上引发了哄笑。可她还有更管用的名字没有说出来，此时连忙要再说话，人们哪里等得，稍远有人叫：“走开走开！”紧贴她背后的人纵有怜香惜玉之心，可后边势头汹涌，连忙越过她将大瓷盅递进去。阿姣遭挤在一边，脸红筋胀，泪珠儿滚。

        一旁的花枪马上接过大洋瓷碗，又硬递了进去：“喂，有菜票，你为啥不打？”里面道：“这是职工食堂，你又不是我们工人！”“我有菜票！”“你哪里来的菜票？”里面另几位厨师也凑过来，看他的菜票。“你管老子哪来的菜票！”“你龟儿给哪个充老子！”掌勺师傅用勺子猛敲菜盆子。知哥脾气大，厨师的脾气也不小——那年代的厨师，尤其是掌勺的，都很高傲。内中一个稍温和的说：“你光有菜票，还要肉票哇！你把肉票拿来！”花枪就瞪着眼睛吼了起来：“老子没得肉票！”眼白翻起，眼球就像要弹出眼眶。掌勺师傅受惊，勺子“叮咚”掉在案板上。花枪旋又转身朝众人道：“怪了怪了！老子是农民，猪是农民喂的，喂猪的人还吃不成肉，没得肉票！不喂猪的人还反而吃得成肉！”他这话谁人不知，可大家又都初次听说，觉得新鲜，有回味，闹哄哄的食堂一下子变安静了。他乘兴又对着窗口吼：“你打不打肉？不打肉老子反了！”正在咀嚼他前面那番话的人们听他这样一吼，又“哄”一声笑了，纷纷道：“嘻嘻，反了，为个啥子？”“哈，□□也只有反□□的，没听说过反伙食团！”“走开走开！”“把他拉开！”

        花枪怕挨打，只好走开。却拿瓢羹把大洋瓷碗敲得咣当咣当响，在食堂里一拐一拐走来走去唱：“嘿，嘿！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打席的、睡地板，烧窑的反而吃破碗！嘿，嘿！”声音瓮声瓮气，模样一本正经，逗得打好饭菜的人都不走了，就在这里看着他边吃边笑。

        花枪唱得更来劲了：“嘿，嘿！种菜老汉吃菜脚，喂猪大爷吃糠壳！卖油娘子水梳头，卖扇娘子手遮头！嘿，嘿！”一些农民在外面墙根边蹲着晒太阳，起先并没有听清他吼的什么，后来听明白了，有的走进来，有的仍在墙脚蹲着，一个个神情阴郁也跟随他吼：“嘿！嘿！种菜老汉吃菜脚，喂猪大爷吃糠壳！卖油娘子水梳头，卖扇娘子手遮头！嘿！嘿！”把许多在外面吃饭的人也吸引进来了。

        外面隐约有吵闹声。花枪突然不唱了，竖起耳朵听。食堂里的人也都注意听外面，有的跑出去看。外面声音闹大了，食堂里的人转眼跑空。阿姣已看出名堂了，走拢问花枪：“咦，咋回事？”花枪沮丧说：“笑虎遭了！”

        刚才笑虎从巷子绕到厨房背后，一看案板上真的搁了半瓷盆回锅肉。窗口有铁条，别人要偷跟本够不着。笑虎将铁条向两边掰开一些，挤进半只肩膀，手臂伸长，手指一勾，肉盆子就过来了。端不出来，只得抓起旁边一只瓜瓢，舀一满瓜瓢，斜着取出来。见表面刮了些铁锈，遂将面上这几片肉丢回去，又顺手将窗台上灰尘和铁锈抹拢，撒进肉盆子里。遂将瓜瓢藏在衣服下，一边在巷子里疾行，一边咧着嘴笑。他只要再走几步，左拐，穿过一片菜地进了村子，就万事大吉了。不料从右边岔巷走出来几个工人，这几个人见他衣服下拱起一团，明显偷了东西——倒也没啥，知哥偷东西有他们屁相干！却因笑虎边走边笑，觉得很好奇。“嘻，笑虎”，笑虎因高得出奇，所以认识他的人多，“你衣服里头是啥东西呀？”“你要生娃儿了？”围上来要撩开他衣服看。

        笑虎不笑了骂道：“管得老子的！走开走开！”挣扎着。这样一来对方几个人更执着了，瓜瓢被扯了出来，“啊，肉哇？”“龟儿，偷伙食团的回锅肉！”笑虎咆哮着一手挥拳，一手仍捏着瓜瓢想跑，哪里跑得脱。“贼娃子！贼娃子！”“龟儿不要脸的知哥，几辈子没有吃过肉哇？”“捶他！捶他！”工人平常对知青的傲气和无法无天早有不满，乘机渲泄，将笑虎打得伸不起腰，瓜瓢滚在地上，肉泼了一地。笑虎边揉腰边退着走，还边吓唬打他的几个人：“咳咳，好！打得好——龟儿等倒，等倒哦，不要跑！”被人使绊摔倒，用脚踢。

        巷子人越来越多，阿姣一直不肯再露面的，看见打凶了，只得挤上去要将笑虎搀起来，也被冷拳击中。她半是疼痛半是用计，趴在笑虎身上尖声哭了起来，打的人才住手。花枪对着人群吼：“哪些狗日的打的，有种的等着，不要跑！”小巷里工人几十上百，都异口同声道：“老子打的！老子打的！”“老子们等着，龟儿的杂种，快点去农场搬兵！”花枪吼道：“好好，你们等着，不要跑！”工人们道：“哈哈，自带担架！”“狗日的自带棺材！”“嘻嘻，你们多抬几口棺材来呀，打死了好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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