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乐极生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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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组搞的薄膜育秧获得成功。这是他们搞科学实验的第一步,也是在风云诡谲的政治气候中迈入不测之境的第一步。
殷克强先怕不保险,只划了三分田给他们作实验。他们平整好秧田,施足基肥,提前在惊蛰后五日播下稻种,然后用篾条做拱,盖上薄膜。种子吐芽时,殷克强跑来看了,觉得有些意思,于是又划了一亩田,还拨几个劳动力归陈闻道指挥。到了清明前,天气转暖,撤去薄膜,这时三分试验田的秧苗已长了五、六寸深,在风中漾起波纹,那一亩秧田也呈碧绿色,而周围其他秧田才刚刚吐芽。这时候偏又有寒潮袭来,那些刚吐芽的稻种大半烂在田里,等寒潮过了重新播种,又迟了半个节气。这样清明过后小星一队开秧门时,别处的秧田才刚刚见绿。
开秧门的头晚在仓库开了个社员会,会的主题是动员男工参加栽秧,大队四清工作组组长老李也来参加。
当地从互助合作化以来形成的习俗,男人不栽秧子,而只做犁田、耙田、扯秧、挑秧等活路。女工栽秧累断了腰,甚至误了节气,男工也不支援。四清工作队觉得此习俗有悖情理,男工作为强劳力,又无女工“四期”的拖累,凭啥不做这累人的活路呢?又听说解放前这里都兴男工栽秧,现在一些中年男子本是当年的栽秧能手,就更觉得这种坏风习非破不可。
会上先由四清工作队员小李说开场白。小李本是个书生气十足的大学生,连党员都还不是,故在大学里上政治课和开民主生活会时,很不善于发言。一下子调来搞四清,到现在虽然已经锻炼了几个月,但是在主持会议时,说话偶尔都还要脸红。因小星一队的瞒产私分至今还是个悬案,他在工作队的会议上屡次挨批评,精神负担重。此时领导在场他何敢多言,只说了几句我们在四清运动中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破旧俗立新风之类的套话就结束了。然后是组长老李讲话。
这老李黑红脸膛,上面一张阔嘴,两道浓眉,外加一颗酒糟鼻子。通常叼根叶子烟竿,穿一件因基本不洗而显得油光光的蓝卡其中山装。别两支钢笔,——据说有知妹和他逗玩,乘其不备抽去一支笔,结果光是个笔帽子。听口音你连他是四川人或江浙人、南方人或北方人这样的大概念都闹不清楚,估计是一位外省籍贯,辗转于各地农村专搞运动的老运动员。他讲起话来扯南山盖北海:工业农业,苏修美帝,抗日抗美,互助合作,将报刊社论、文件精神、土俗乡情、粗杂方言烩做一锅,偏题而又不偏题,动辄说一两个钟头。尤其在说话时眉毛会做出挑、皱、沉、扬、弯、拧、舒、蹙、竖、旋各种变化,脸颊肌肉也与之配合,和常人异趣,对听众产生很强的吸引力。
他讲话操官腔,南腔北调。头回在大队的社员大会上做报告,将“国家”按照“方言普通话”发音为“各家”,“各家”是生产队长口中使用频率很高的一个词,社员敏感。老李讲“富了不忘国家”,“分配要优先考虑国家的利益”,农民就听成“富了不忘各家”,“分配要优先考虑各家的利益”,心窃喜之。但是另有一些句子,例如“各家要办工厂、开矿山”,“农村小学主要由大队办,各家也要办”,农民便听得你望我我望你,十分茫然。醒悟过来之后,大家就不停的笑。老李还以为是自己语言中的幽默感把大家逗笑了,更说得眉飞色舞,口吐白泡,会场气氛十分热烈。他今晚从国际形势继续是东风压倒西风,亚非拉民族独立和民族解放运动蓬勃高涨说起,接着讲国内形势大好,学习毛主席著作蔚然成风,工农业生产蒸蒸日上。然后才说到本地区四清运动深入开展取得的成果,本公社和大队一些干部中四清与四不清的诸般矛盾,等等。
随后他就起身出去小便,要生产队长殷克强接着说。仓库外面是晒场,周围是平坦的田野,月光明亮。由于会场妇女多,所以他不好意思立在就近的墙根边小解,遂穿过晒场,一直走向月光朦胧的地方。这里殷克强因他说了一个钟头还未触及开秧门这个话题,也不知他说完没有,就不开腔等着。于是会场乱哄哄的,小伙子打闹,姑娘媳妇嘻笑,老太婆唠叨,老头儿就骂骂咧咧的。
老李和小李在讲话中都只字不提薄膜育秧的成果,这使知青心里很不舒服。薄膜育秧的成功在公社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公社四清工作队的罗队长亲自来看过,当即说要召开一个现场会,使陈闻道兴奋了好几天,但后来就没有下文。夏梦蝶通过被罗队长提拔重用的单爱鹃,才了解到这是老李从中作梗。老李反对的理由有两条,一条是小星一队还没有揭开阶级斗争也就是瞒产私分的盖子,是四清运动的落后队;一条是陈闻道的档案上有问题,所以这项成果不宜宣扬。夏梦蝶怕陈闻道背思想包袱,还怕引起他和老李的矛盾,就没有把这些话对他讲。
但是老李和陈闻道的矛盾还是激化了。前不久,殷克强同意陈闻道以生产队名义去公社信用社贷款,好购置几样实验室需要的设备和药物。这当中要经过大队盖章,但老李不盖,不盖的原因倒不是针对陈闻道,而是针对殷克强至今不承认瞒产私分。陈闻道因同夏梦蝶的关系已有几分成熟了,觉得有她撑腰,腰杆就比过去硬一些。加上罗队长说了要来开现场会,更有些忘乎所以,视老李如草芥,就和老李争吵起来。这老李掌着大队的生杀予夺,岂容顶撞,就拍了桌子。陈闻道冒火时不顾后果,也一拍桌子,然后才车屁股走掉。可叹陈闻道对权力消长变化这一套依然陌生,夏梦蝶原是公社余社长和周书记的红人,现在余社长和周书记“上楼洗澡”(停职自我检查)去了,一直未下楼,夏梦蝶上公社开会的次数已经为零,在四清运动中一点都说不起话。
这时老李出去小便,陈闻道就在一堆小伙子的撺掇下讲笑话,说过去有个农村工作队长,是外地人,他为了要与群众打成一片,最爱在讲话中采用当地的方言土语。这天召开女民兵会——
就有人打断说:“咦,是开妇女会吧?农村哪有专门开女民兵会的?”
他正色道:“你懂啥!因为会议内容是传达最新发表的《为女民兵题照》,所以专门召开女民兵会,参加的都是清一色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开会之前他碰到一个背书包的小学生,就问:‘小朋友,你们这里对女的怎么称呼呀?’小学生就告诉他怎么称呼。
“会场上他看见女民兵都坐整齐了,梳的梳刘海,扎的扎小辫,一对对水灵灵的大眼,一张张红朴朴的脸蛋,都显得英姿飒爽。他就‘咳,咳’清了清嗓子,微笑着说:‘堂客们哪!’——”
话未落音,小伙子们就笑得跺脚,婆婆、媳妇们笑得揉眼的揉眼、捶腰的捶腰,吸着烟竿的老头儿们被烟呛得吭吭地咳。年轻姑娘有的也埋头咯咯笑着,有的就抓起坐在屁股下面的干苞谷芯子纷纷朝陈闻道扔去。陈闻道自己也笑得包不拢嘴,一边就躲,苞谷芯子多半打在他周围的小伙子们身上,于是引发一场互扔苞谷芯子的战斗。直到老李小便完了走回,战斗才停。有人想起陈闻道还没有讲完,追问道:“后来呢?你讲完呀!”
陈闻道也没看老李的脸色如何,说道:“后来女民兵哭的哭闹的闹,冲上去向他开火,拿鞋底板打他的脑壳,在额头上掉起几个青包。打完,会就散了。”众人又笑。
老李就皱眉问小李陈闻道此前所讲的内容。小李附耳说了一会,道:“他分明是讽刺你嘛。”这小李自从来小星一队,表面上对陈闻道客气,但是文人相轻;不仅相轻,而且嫉妒,因为自忖无论肚才、口才都比陈闻道差。此外还有件隐私:他暗恋着夏梦蝶,故而单方面视陈闻道为情敌,对之口蜜腹剑,可陈闻道尚蒙在鼓里。此时老李受小李挑拨,心头火冒,忘记自己已经讲了哪些内容,干脆说讲完了。殷克强要借老李在场的机会表现自己,就说了大半个钟头,最后说因为时间关系,今晚讲话就结束,要明天参加栽秧的男工举手。
会场变得特别静。中年人都等小伙子举手,小伙子又都看着知青。但知青三个男生都不举手,这样全会场一直无人举手,令殷克强很难堪。
夏梦蝶感觉到陈闻道是在同四清工作组斗气,心里着急,就戳一下他的背。陈闻道扭头笑了笑,她误以为陈闻道态度转变了,就站起来说:“工作组老李同志、小李同志、殷队长,我代表组上表态,明天我们全组,包括三个男生,都下田栽秧!”
不料陈闻道马上说:“我除外!我还是当使牛匠,犁田耙田。”
柳石便说:“我也扯秧,不栽秧。”
小林娃当大家的面碰杨灵:“光剩你了,你要栽?”
杨灵有点结巴地说:“队、队长,我病了,明天请假!”
夏梦蝶闹了个大红脸,站着不是,坐下也不是。
老李瞪着陈闻道说:“陈闻道,你这个态度,叫做对四清运动,对破旧俗、立新风有抵触!”
陈闻道吓一跳,但仍不口软,说道:“老李同志,你咋乱扣帽子?罗队长表扬薄膜育秧是四清运动的成果,你当时也站在旁边,听到的!”
老李浓眉一挑,厉声道:“我告诉你,看人要看本质!一两件事情,那只是表面现象!杨灵、柳石本来都是要求进步的好青年,现在也被你教坏了!”
陈闻道火气上涌,回嘴道:“嘿,他两个报不报名,关我屁事!你说,我哪点把他们教坏了?你半夜吃桃子按倒粑的捏!”
柳石气冲冲地要站起来,被夏梦蝶拖着。夏梦蝶带着哭腔道:“陈闻道!别说了!你喝醉了酒哇?”
陈闻道铁青着脸,冷静下来不吭声了。然后就严厉地说:“杨娃,柳娃,你两个明天都应该栽秧!移风易俗嘛,知青咋能落后?”又用玩笑的口吻说:“殷队长,秀秀尽叫我笨熊,我个头大,栽秧确实不方便。他两个一个姓杨一个姓柳,杨柳腰杆又细又经得弯,适合栽秧!”
杨灵、柳石委委屈屈,方要说话,老李却道:“暂时不报名了。现在我宣布一队基干民兵的名单,基干民兵留下报名,其他散会。”他就掏出张纸念了起来。
凡搞了四清运动的地方,都要组建基干民兵。此时为了防备美帝苏修的侵略,提出“全民皆兵”,所以从理论上说,农村除了没有公民权的四类分子以外的青壮年都是民兵。但是全民皆兵只是一个壮大国威、震慑敌人的口号,实际上办不到。于是就挑选政治可靠、身体强健的人组成“基干民兵”,以求在保卫边防和抓美蒋空降特务的军事行动中,能够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后来又有“持枪民兵”之说,或说这比基干民兵更高级,或说就是基干民兵的同义语。实际上农村许多基干民兵从未摸过枪,训练就是在晒坝上走正步,做立正稍息等。这样农村青年大都把基干民兵看得无所谓,只有少数人如地富子女紧盯着它,把它看成是政治待遇,视加入为光荣。
名单念毕,全队青年除四类分子子女和陈闻道外,都榜上有名。于是无关的人就走出会场四散。富农张朝善的儿子揭发过老子往肥料里兑水的破坏活动,而且四清以来各方面表现都很积极,是有一线希望的,结果希望也破灭了,哭丧着脸出去。
夏梦蝶和陈闻道都愣在那里。陈闻道本来就担心这件事,但是昨天单爱鹃专门来告诉过,说公社批了,基干民兵有陈闻道。这也是他今晚觉得腰杆有点硬,敢和老李顶的一个原因。
夏梦蝶急忙走到老李面前,低声问:“咦,你把陈闻道的名字念掉了吧?文件上说,凡是下乡知识青年一律算基干民兵嘛。”
老李偏大声回答:“文件上说的话,都有例外,矛盾有普遍性还有特殊性嘛!上头批下来没有他的名字。”
夏梦蝶也只好提高一点嗓门:“请问上头是哪一级?公社还是县上?”
见老李迟迟不回答,她又细声说:“上头批了他的,是你看漏了,你好生再看一下嘛,不然你给我看。”“是谁告诉你上头批了的?”“单爱鹃!单爱鹃从罗队长那里看到的!”
老李恼怒地说:“就算上边批了的,也可以改!说实话,他这种人本来该判劳改,政策作了宽大处理。他不晓得怎么混入了知青队伍!哼,我这里随时都可以报请上边把他从知青中除名,遣送到劳改农场去!”
留在会场的人都听呆了,不作声。夏梦蝶一愣,马上又说:“老李同志,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嘛,你咋不看他下乡后的表现?他搞的薄膜育秧,罗队长在公社干部会上都表扬过!”
老李冷笑道:“嘿,你说哪个搞的薄膜育秧?是他?他只会耍嘴皮子!听社员反映,他只在撒种那天去了一趟,其余事情一概是小林娃和柳石他们做的,试验田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他还每天在工分簿上记自己试验田的早晚工!哼,他一天到晚躲在黑屋子里头,搞啥子名堂!”
夏梦蝶没话说了,身体僵直地站着,牙齿使劲咬着嘴皮儿,忍住不哭。杨灵和柳石都晓得老李权大,害怕起帮倒忙的作用,都默默地不开腔。陈闻道起先还在门边站着,听见老李所发的要把他从知青中除名遣送到劳改农场去的威胁,气得发昏,抬脚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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