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好事多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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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好事多磨
厨房里的几个知妹也在窃窃议论。夏梦蝶抱怨说:“唉,这个陈闻道开玩笑也不分场合,不怕杨灵着恼。”水秀说:“嘿,若是别人他一定会翻脸,陈闻道是他干爹呀,他怎么着恼?”夏梦蝶说:“秀秀!”水秀笑吟吟说道:“啥呀,我说陈闻道是干爹,又没说哪个是干妈!”说毕就要躲闪。夏梦蝶却沉下脸像没听见似的。水秀又和单爱鹃逗笑:“鹃鹃,陆政委也夸杨灵秀气呢!我刚才的话,说着玩的,别生气呀!”单爱鹃笑道:“哎,你真可笑,你说他,我生什么气呀!”
艾雪这时坐在天井边上,厅堂上和厨房里说的话都听得见,也走进厨房笑道:“哈,原来鹃鹃是杨灵的女朋友,我还蒙在鼓里呢!”单爱鹃红着脸道:“艾姐,你莫信,秀秀乱说的!”艾雪仍笑着继续说:“哼,我们工作组的老李、小李才叫不知趣呢,早先为了一个代表名额,鹃鹃还是杨灵,同多数人争了个不亦乐乎!”小李这时恰好跨进来,艾雪无所顾忌地把话说完了,还瞄小李一眼。小李不料她会在这里说会上的事情,且所说与事实有出入,只得笑道:“哎,小艾同志,你冤枉我了!”夏梦蝶晓得小李在四清工作组内部常受艾雪的气,因见艾雪柳眉无缘无故挑起,又要说小李什么,忙说:“小李同志,缸里没水了,他们在陪陆政委说话,你帮忙担一挑好不好?”小李答应着,就挑水去了。
小李那次被柳石故意失手,落下水桶打在他头上,柳石当时虽然嘴硬,过后还是心虚,怕被扣上伤害四清工作队员的帽子,不是好玩的。然而小李将息两天好了,一点不提此事,这不仅使柳石感到意外,连杨灵和陈闻道背后议论,也觉得他有肚量。故大家今日一致决定请他,怕他不会来,见他来了,都拢去招呼,前嫌尽释的样儿。
艾雪又转向单爱鹃说:“其实呀,鹃鹃也不是傻瓜,不爱荣誉。因为罗队长已经决定吸收她加入四清工作队了,说不定会转为国家正式干部,所以参加汇报团这点荣誉对鹃鹃来说可有可无,不妨让给别人。鹃鹃,是不是呀?”夏梦蝶听了不免一愣,笑着问:“真的呀,鹃鹃,你参加四清工作队了?”单爱鹃只听罗队长说过上面最近有吸收知青参加四清工作队的政策,晓得罗队长有这意思,但是还没有正式提出。现在艾雪这样说出来了,弄得她既不好否认也不好承认,心里不是滋味,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陆亚明刚到时,大家就围着他问共大的事,他说要先听听知哥的龙门阵,然后他再讲。现在厅堂上知青的龙门阵摆得差不多了,陆亚明就向大家介绍在清庙大荒沟筹建干部劳动基地的情况,说很可能仿照外省“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形式,将它办成一所共大,知青们听了都喜形于色。共大既然带个大字,无论冠了什么修饰语,反正是所大学嘛,要在离大明近在咫尺的地方办一所大学!若不是陆政委在这里坐着了,还亲口谈起,真像是做梦呢!遂七嘴八舌地问何时建好招生,招不招知青入学。陆亚明笑道:“现在除地址已确定之外,其他全部是空白,未知数。是办成农场形式,还是学校形式?是以农为主兼读书,还是以读书为主兼务工务农?读书除读马恩列斯毛主席著作以外,还读哪些书?学员是全部从市级机关抽调,还是适当在当地招收?我个人意见肯定偏向你们,主张招收战斗在第一线的知识青年,但这些都要由上级甚至中央决定。噢,对我们先遣组来说,一切都还在未定之天!”
吃饭时,那扇杀猪时用过的门板支在厅堂,成了大餐桌,坐了十几人。另有两桌,一桌在天井里,一桌摆在谢家。双旋在厨房里先舀碗汤,看着是温的,喝一大口,烫得哇地吐了。水秀笑弯了腰,嚷道:“油汤不出气,烫死傻女婿!”单爱鹃笑着问:“秀秀,双旋是哪家的女婿哟?”水秀道:“嘻,双旋是你组上的人,当然是你家的女婿喽!”边说边笑着跑出去。单爱鹃不依,绕着天井追。被柳石故意挡一下,抓住了,她便拧水秀的脸和脖子,水秀哟哟求饶,魏明芳忙笑着将她俩拉开。单爱鹃坐回到坐位上,脸蛋红扑扑的,加之胸脯起伏,辫发蓬松,一桌男的都看着她笑。——因为大家都笑着,所以不觉得失态。连厅堂上那一桌人,有的先站着在观战,此时也忘了坐下,还把她望着。
单爱鹃对这些目光似有感觉,又像没有感觉,她对自己能吸引众多目光早就习以为常了。此时她专注的还是那张冷面孔,心想你在想些什么呢?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呀?虽然由于我帮了你们组上的忙,你现在对我态度比过去好一些,但这时你为啥连随着大伙的目光一起看看我,朝我笑笑都不肯呢?你到底要我怎样才好哇?她这样想着,脸上的红潮很快褪尽了,面对丰盛的餐桌竟勾不起食欲。坐在旁边的夏梦蝶懂得她的心思,一边和她轻声说着话,一边代替她不时用询问和责备的目光瞟杨灵。
子都正低声问杨灵:“你们没请魏三叔?”杨灵皱眉道:“请了,柳娃刚才又专门去了一次,他硬不来。”“为啥呢?”杨灵沉默一会,道:“我听福秀说,队上私分的事,是魏三叔招了……抵挡不住工作队的压力。这段时间队干部老找他的麻烦。昨天殷克强为点小事还差点打他,柳娃去拦住了……哼,他现在不理我……我也不懂,我对艾雪什么都没说。”
杨灵突然把手中的酒杯摔了,“叭”一声,逗来大家的目光。子都勉强一笑,掩饰说:“嗨,才喝半杯你就醉了?连酒杯也拿不住!”
陈闻道走后没几天,魏老三竟死了,死得可敬又可怜。
头天夜里,队上走失了一头牛,殷克强派所有四类分子下河坝去找牛,女的和年老的不能去,就由子女顶替。魏老三不属四类分子之列,四清开批判会都从未叫他上台去站过,但这次,殷克强和冷会计去踢他的门,吆喝他赶快下河坝,他并不争辩,就去了。深夜里,找牛的人陆续回来了。都先去殷克强小院外畏怯地叫两声,说找遍了哪里哪里,没见到影儿。听窗内不耐烦地答声:“晓得了!”便周身轻松地回家睡觉。这无边无际的河坝,沟汊纵横,遍布泥淖,又是夜晚,哪里去找牛?这些四类分子没一个是傻瓜,大家不过在背风的土坎下坐了两三个小时,抽烟打瞌睡罢了。唯独魏老三整夜未归。今晨才有人在河坝发现他,身体扑在一条水沟里,死了。杨灵和柳石听说了,马上跑下河坝去看。那条水沟才两尺宽,浅浅一点水,魏老三头埋在水里,单衣薄裤,身体早已僵硬了。可怜他手上还紧攥着缰绳,那牛在沟边悠然地啃草。
杨灵和柳石蹲下去抱起他的头,让他仰面躺着,浇水洗他泥污的脸,洗出像老茄子一样的面皮。他痰一样颜色的眼缝里嵌着泥,口里噙着几茎腐草。站在周围的魏明芳、夏梦蝶、福秀等女的哇地哭出声来。柳石眼圈也红了,走到一边大声擤鼻涕。小林娃对杨灵说:“我们抬他回去。”杨灵仍半跪着不动。夏梦蝶看见他发愣的样子,止了哭说道:“杨灵,小林娃说抬回去。”小林娃早弯下去搂起了肩头。杨灵手在地上一拍,说:“别动,你们守着不许人动,我找艾雪来看看,看是不是有人谋害他!”飞一般跑到二队去找艾雪。
艾雪匆匆同他出来,边走边问了一下情况。半途上站下来说:“这本来不关我的事,我们要先说好了,我才同你去看。”杨灵问:“说什么?”她说:“我去看过,只要不是明显的他杀,比如脖子上有刀痕、勒痕,这事就算了,你们不要再纠缠。他显然是因为承认私分的事,遭队干部报复了。不谈别的,他不属四类分子也被赶下河坝找牛,这就是报复。但是人已经死了,你想要怎样?”
杨灵拧紧眉头道:“哼,他承认了,是你们逼的,从他身上打开缺口!”艾雪心头无名火起,想回他一句,那天你已经很想说了呢,为了你的陈哥,你已经准备供出他!但她自己都奇怪是怎么浇灭这股火气的,说道:“你急啥?唉,我知道他同你们知青好,他这样惨死我也难受。但这事你们不能去纠缠,不准搞报复,你千万要听劝!这里四清眼看要结束,工作组不久要撤,我也说走就走。你若得罪了这里的干部社员,往后没你的好日子过!你们要想搞科学实验,更是做梦!——你听劝,我才跟你去看。”
杨灵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来,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尸体上没啥明显伤痕。就抬回队上的库房,停在正中。殷克强气冲冲地跑来,见艾雪在就说:“小艾同志,这魏老三是个□□……”艾雪柳眉微蹙,手叉着腰,说道:“殷克强,我给你讲两个问题。第一,□□不属四类分子,何况魏老三是摘了帽的,而且还是复员军人,你昨晚为啥把他和四类分子同样对待,赶下河坝去找牛?这违反四清政策!第二,魏老三是为挽救集体财产而死的,人死了,手还紧捏着缰绳。我去看见都哭了,很多社员也哭了,就是石头人见了都会流泪!不知你心里咋想?他的丧事你要办得像样点!”
殷克强瞒产私分问题尚待处分,又听艾雪说他违反了四清政策,吓一跳,生怕进一步还要他赔人命。赶紧把冷会计和贫协主席谢华荣等人找来商量,就将谢华荣替自己做的寿木抬来——答应以后给他另做——装殓了魏老三。停了一日,分派四类分子每家出二斤黄豆,三两菜油,五斤蔬菜,队上出米,在晒坝上摆了几桌豆花饭,队上几十人来吃了。第二天吹吹打打出殡,埋在尹家坟园。坟上插了几枝白色和粉红的纸幡,坟前安放着知青做的花圈。没有人再哭,众人很快都走了,光剩下几个知哥在那里。杨灵、柳石和子都坐在坟前,看那纸幡在暴虐的南风中呼啦啦狂舞、挣扎,被风撕裂,一条一条挂在树枝上。有两条白的,两条粉红的,风筝似的飘上天空,越升越高。杨灵喃喃道:“好了,灵魂升天了。”柳石笑道:“嗯,硬像。你们看这些吹断的纸幡,怪不怪,没有一条落下来,不是飞走了,就是挂在树上。”
他们都目送那几条远逝的纸幡,看它们慢慢飘向蓝天白云深处,化进去了,化进去了。
子都叹口气道:“唉,其实魏三叔的灵魂早就升天了,他回乡来,只有个□□。我有个远房叔叔,他的经历跟魏三叔相似。在部队上立了功,人年轻,又有文化,但转业后他偏不愿意留在城市,主动去山区工作,后来犯错误被降了职,现在在村小当教师。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他内心已经变得更宁静、淡泊。既没有奢求,也谈不上有事业心,只是交了许多质朴的农民朋友,觉得乐在其中。我读他的信,虽然也觉得他很高尚,但还是感到他……”
“死了?”柳石冷丁接道,黑黝黝的脸上隐含一丝笑意。子都诧异他反应这么快,过一会才说:“不是一个两个,而是那一代,那种精神。唉,怎么搞的?我们这一代人,很难找到那样的水晶心。”
柳石便问:“那你说雷锋是哪一代人?”子都愣了一会,笑道:“你说雷锋,我就回答不出来了。听说魏三叔死了,我就在想这个问题……我刚才还自以为清醒,被你一问,又糊涂起来了。”
三人几乎没再说什么话,而在新坟前坐了很久。
谁知这事刚过两天,又生波折。这天下午,夏梦蝶回组上说:“糟了,魏三叔的坟要被挖了!”大家吓一跳,柳石瞪着眼问:“你说啥?挖坟?”“这是刚才小李说的。他说今天一整天,艾雪和他都在挨批判,错误是强迫生产队给魏老三吹吹打打,大办丧事。会议主要是针对艾雪,唉,艾雪因为舅舅在县上当官,平素太任性,不光得罪了一些四清工作队员,还经常和罗队长顶撞,扫了罗队长的威信。现在工作队就要调到别的县,所以罗队长也不管她县上有个舅舅了,这回抓住这件错误,安心要整她。听说她在会下眼睛都哭肿了,但是在会上嘴巴还是很硬,硬是不认错,说工作队对她随便上纲,乱扣帽子,把罗队长气得拍桌子,说今晚还要继续开会,要一直开到她低头认错,做了深刻的检查,会才结束。”
大家听了都面面相觑。杨灵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就和柳石商量起来,意思要叫柳石去办。柳石作难道:“我怕不行,没有正经同哪个领导说过话,不如叫子都去说。”杨灵沉默一阵说:“那就我去!”柳石道:“哈,你敢?也好,那你可以先去找单爱鹃。”
晚上,杨灵来到公社会议室门口,见一盏煤气灯把里面照得雪亮。他探头看了看,坐在门边的人就问他找谁,他只得说找单爱鹃。
做记录的单爱鹃走出来,见是他,心怦怦地跳,说:“咦,是你!”忙把他带到僻静处,因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儿,就猜着几分,道:“你是为魏三叔的事吧?”杨灵说:“听说要挖坟?”“哎,是传走了话,罗队长是说平坟,把你们立的碑掀掉。还有,就是艾雪叫发给他妈的五十元补助费,要追回来,他妈以后也不能按五保户对待。”“那……也不行!”“哎,听你这口气,好笑!你以为我有天大的神通啊?好嘛,我跟罗队长说说看,顶多挨一顿骂,不管了。”“鹃鹃,我、我自己说,有件事情,我跟他说了可能管用。”“咦,你要跟罗队长说?他火气正大,你要当心啊!你要跟他说什么,你先说给我听。”杨灵就低声说了。单爱鹃听后神色舒展开来,笑着说:“他倒是很爱讲朝鲜那段光荣历史,说不定行,反正你来了,就试试看吧。噢,你说话别慌嘛,说慢点!”就把他带到一间小屋里,车亮马灯让他等着。
不过等了几分钟光景。杨灵神经紧张,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单爱鹃小跑着来了,正想再叮嘱杨灵几句,罗队长已大步走了进来。杨灵忙镇静一下,便问他说:“罗、罗队长,你参加志愿军,是第六、六军的吧?军长叫黎得胜?”罗队长说:“嚯,你是来调查我呀?”眯起眼睛打量他。单爱鹃忙说:“杨灵,罗队长就是志愿军第六军的,是指导员哩!你有话就直说吧!”杨灵说:“嘿,罗队长,我们队的魏、魏文侯,就是下河坝找牛,冻死的那个人,他同你是一个军的!”就把魏老三的转业证递给罗队长看。罗队长惊奇地说:“哦?”接过转业证看了,自语道:“嗯,不光是同一军,还同一师,同一团!”
一丝微笑从杨灵脸上掠过。——这师、团番号却是经柳石和他涂改了的。他说话变得流利了,道:“魏老三虽然曾经被划过□□,但他一直是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你看看他写的日记吧!我折角的这几篇。”
罗队长把他递过去的日记本推开,说:“好好,我晓得了。”转身朝会议室走去。走几步站下了,对迎面过来的一位工作队员吩咐:“你去叫会停了,休息。”自己又折回来。单爱鹃正兴奋地同杨灵说话。罗队长点燃香烟吸了两口,目光就在他二人脸上扫,单爱鹃便不笑了看着他。罗队长道:“看来你两个很好嘛!怪不得知青汇报团的那个代表名额,在决定陈闻道之前,鹃鹃主动要让给你。”他夹烟的手指了指杨灵。“鹃鹃,你现在还让不让呀?”
单爱鹃打个抿笑:“让嘛!罗队长,你手头还有一个名额呀?”
罗队长便说:“我告诉你们一件事情,接到县安办电话通知,陈闻道的代表资格在省城复查时被取消了,需要马上补报一名,明天赶到县上集中,汇报团后天出发。现在就在你们两人中间定一个。”杨灵话没听完周身都凉了,站着像根冰柱子。单爱鹃赶快说:“就定他,杨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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