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水蛇

这晚钱皮、子都和阿华都睡在铁匠家。次日上午，翠枝领着她的小羊上山去了。钱皮问阿华：“你不上山？”阿华不语，光摇摇头。“她放羊的路你的马走不上去？”“走得上去！”“那你咋不上山？”“有狼。”阿华半晌才说。“哪里？山上？”“她身边。”“传说的吧？我不信！”“真的，我亲眼看到过！”钱皮撺掇：“嘿，真有这种稀奇事？我们一路去看！”

        阿华先出去了。子都不知钱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肯去。钱皮说：“你以为我想整他？我不会整他，只想气他，把他气跑。”“如何气？”“跳舞！”“哈，山上去跳舞？那好，我把二胡带去。”铁匠墙上挂把二胡，子都摘下来。山道马走得慢，二人把阿华拉得很远。

        二人在一块草地上看到和小羊在一起的翠莲。翠莲说姐姐采草藤去了，顺她手指的方向，果见翠枝就在附近山上，像小鹿在石头上跳来跳去。子都问：“你姐姐，听说经常有狼呀、熊呀这些陪她？”小姑娘只打个抿笑，带给两个知哥莫测高深之感，

        草地不远有座湖泊，淡绿的湖水，泛着细小的涟漪。二人想起水蛇的故事，问翠莲：“听说有座湖里有水蛇，是这座湖吧？”翠莲笑道：“嘻，想那座湖，你们也想变水蛇呀？”子都笑道：“我不想变，他可能想。”翠莲道：“不是这座湖。是也看不见蛇呀，现在天还冷。”

        对岸有一长串圆圆光生的白石头，像成群不动迷恋吃草的白羊。湖面狭长，湖岸向左延伸很远，右侧是峭壁，还横着一道树林。子都指着对岸的“羊群”问：“那边风景好，想过去，咋过去呀？”翠莲道：“嘻！姐姐说那边好玩，水也好，她爱在那里洗澡。”“咋过去呀？”“只有姐姐和她的羊子过得去。”

        阿华也到了，骑在马上叫石山上的翠枝。两个知哥从湖边回到草坪上，钱皮说：“翠莲，你姐姐舞跳得很好，你呢？”“嘻，我还小。”“我教你跳！”

        钱皮眼珠像已经有光亮了，脸壳像薄了些，柔和了些，小姑娘眼中还是凶。翠莲摇头说：“二天姐姐教。”钱皮说：“哼，你姐姐只会教锅庄，你是汉族，我教你跳汉族舞，跳霸王鞭！”翠莲不语，看着岩石上东蹦西跳的姐姐。翠枝手上的草藤已经采满了，手都握不住了，害怕加害羞，故意不下来。

        钱皮并不气馁。走去用小刀砍几截比大姆指粗点的树枝，削了皮，做成几根约一米长的小棍儿。他两手各拿根小棍儿，在草地上试着跳了跳，用棍儿在身上敲打几下。子都笑道：“这就是霸王鞭？拉什么曲子？”找块石头坐下，把二胡支在腿上，试试弦。

        钱皮道：“本来是用空心竹，两头有穗子，安的铜钱，甩着响——只要不拉‘病中吟’，节奏快的都行！”子都便拉起《喜洋洋》，节奏快乐奔放，钱皮踩着拍子跳起来了，跳着用棍儿互磕，用棍儿敲打地面、手掌、脚心、肩头、膝、腰、大腿。他一边跳，一边瞄着翠枝。

        音乐响起翠枝就惊讶转过来身了，怕这两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呆在高处，爱看不看，逐渐才看出了神。钱皮遂做出霸王鞭“鹞子翻身”、“雪花盖顶”、“黄龙缠腰”等高难动作，棍儿掷向草地、抛向空中，身体亦随之上下翻滚。子都一边喝彩，二胡拉得也更起劲。

        阿华对二人在深山空谷的表演先是茫然，后有所悟，歪嘴角扭鼻子做怪象，再后也喝起彩来。这时钱皮也像把翠枝忘了，完全投入到舞蹈中，跳得就像只野兽，就像山之精灵，就像山——地震和霹雳中的山，晃动崩塌而又未崩塌。翠枝跑下来了，胸口起伏着，手脚打着抖。翠莲手里早拿着两只白生生的木棍儿，她还在棍儿的两头拴上了花草，递给姐姐。

        翠枝拿着就跳起来了，她已经看会了，她跟随钱皮像旋风中的飞鸟，像飞瀑下的鱼儿，像阳光中的彩虹，像炸雷滚过草地的回声。钱皮使完了霸王鞭十八般武艺，翠枝都拿过去了并青出于蓝，她跳得更加咄咄逼人，更加婀娜多姿，钱皮终于精疲力竭、头晕目眩，双膝发软，跪了下去。跟着“嘣”一声响，子都拉断了弦。

        翠枝煞住脚，钱皮瘫软的身体、瘫软五官的把她吓一跳，要去拉他，手没有伸拢就缩回去，把棍儿一丢跑了。

        阿华叫道：“翠枝，翠枝！”骑马去追。翠莲叫道：“阿华，姐姐去洗澡！阿华，姐姐去洗澡！”阿华勒住马，回头看了一眼。钱皮坐在草地上，说：“嘿，你去呀，你去呀，你只要不怕狼！”

        阿华纵马跑几步，被雾茫茫的树林拦住了。阿华下马走进去，树干、石头、灌木都吐出烟雾，幻化成奇怪的形状，阿华眼里只有翠枝，还是高一脚低一脚走。他来到湖边，离翠枝不过几十米。阳光把团团雾气照成金色，翠枝那团影子也是金色的，洗澡的水声很清晰，就像仙乐。前面密布石头和灌木，根本走不过去，阿华只好呆在这里。

        他不断调换角度，不断揉眼睛，不断用手挥湖上的雾，甚至用嘴吹，可是作怪似的，雾越来越浓了。他当然知道野娃偷看翠枝洗澡变成水蛇的事，刚才一看见翠枝洗澡的身影他就想起这件事，但他什么都不顾了，很快脱了胶鞋下水，试探着水下是石头底子，心喜，慢慢向前走……

        钱皮歪在草地上，教翠莲背儿歌：“张打铁，李打铁，打把镰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打毛铁。毛铁打了三斤半，娃娃崽崽都来看！”

        翠莲问：“啥叫毛铁呀？”钱皮晓得故意不说，道：“回去问铁匠，啥叫毛铁。”翠莲问：“姐姐留我在哪里歇呀？”“嘿，姐姐出嫁了，你去姐姐家里耍。”翠莲嘻嘻笑，背几遍背得了。

        子都在修理断了弦的二胡，思忖钱皮叫阿华去看翠枝洗澡的动机，一定希望阿华也变成水蛇，猜对一半。钱皮相信阿华穿不过那片林子，只能雾里看花，看水中的花。

        钱皮教翠莲玩“手捉中指姆”：左手五指做一束，用右手圈住，猜哪根是中指。五根指头都只露一点，除大姆指不好办外，其他几根一模一样。翠莲猜错了挨打手板，钱皮捉住手边打边唱：“手捉中指姆，倒打一十五。牛儿转个弯，倒打一十三。牛儿转个角，倒打一十六。里里昂昂打煞割（煞割意思是完了），问你要金要银要风要雨要秤砣？”

        翠莲嘻嘻笑：“要金！”“金是抽筋。”“咋抽哇？”钱皮右手食指弯成钩子：“背车过来，刮背心！”翠莲撩起衣裳让他刮背心，笑得喘不过气来。下次换成钱皮捉翠莲的中指姆，他一下就捉住了，又该翠莲挨手板。

        这次手板打完了，翠莲问：“要风是什么呀？”“吹耳朵。”钱皮撮起嘴唇。“雨是什么呀？”钱皮吐出舌尖，上面沾着口水。翠莲笑着尖叫：“嘻嘻，吐口水呀，不来不来！”“那来秤砣。”钱皮笑着晃晃拳头，“擂背，轻轻擂。”翠莲让他擂背。

        下次钱皮故意让翠莲赢了，翠莲嘻嘻哈哈：“这回我要抽你的筋！”钱皮趴下让翠莲抽筋，翠莲一只脚跪在他屁股上。子都冷眼看着，也禁不住笑了，心想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故作天真，还是真的变得天真？

        隐约传来“救命哪……救命……”，像是阿华的声音。翠莲在钱皮光背上趴着，抬起头看。两个知哥也望着声音的方向。跟着又有翠枝的声音，听不真切。子都道：“钱皮，你快去看！我不会水。”子都真的不会水，同时觉得事情蹊跷，不肯卷到钱皮的阴谋中去（如果钱皮有阴谋的话）。

        钱皮钻进树林，怪雾散去，看见翠枝在沿着湖岸跑，阳光照着她□□带水的身体像个金人。湖岸尽是乱石和荆棘，不知是由于心慌，还是石头滑，她跑得不如刚才石山上灵活。钱皮先到了阿华下水的地方，这里堆着他的衣服和胶鞋。他盯着阿华水底吐出的泡泡，又去盯跑拢的翠枝，慌得不知该如何分配眼睛，欣赏这两种美丽。

        翠枝在一堆尖石头上像崴了脚，他跑去想扶她一把。她着急道：“哎呀，你，你会不会、你下去救救他呀！”距离如此之近，翠枝身体虽然溜光，裹着几丝薄雾，钱皮怎么也看不真切。他挥挥手甚至用口吹，想把雾弄干净。翠枝跺脚问：“你不会游泳？”她哭了要跳下去。

        钱皮这才转念蹬脱鞋子，跳进湖里救阿华。这处湖底是长着青苔和水草的整块岩石，滑溜溜的，他吃了几口水才把阿华拉上来，阿华肚皮已经鼓圆了。

        钱皮把阿华抱在一块大石头上，俯卧着，压迫他把水吐出来，然后又做人工呼吸。翠枝焦急站在旁边。阿华慢慢睁开眼，一下瞪圆了，翠枝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忙躲到钱皮背后。对阿华而言，这真是欲盖弥彰呀，不仅身体，还有她和钱皮的关系！他愤恨地闭上眼睛，从眼角挤出两粒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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