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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皇帝的奶兄弟不好当


林夫人在内室供奉的观音莲花座面前虔诚地守了一晚上。

        结果菩萨不显灵,享用了丰厚的香火后却没有半点预示。

        她就知道无论如何都劝不动突然一根筋的小儿子,寻思一番后还是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第二天一大早就递了请见牌子进宫。

        也不知在皇帝面前说了些什么,当天下午就有小太监到周家来宣周秉入宫觐见。

        景帝只比周秉大两岁,从面相上看却好似大了许多。

        这位少年即继位的年青帝王五官端正脾气温和,对于政事尚算勤勉,不是肆意妄为的性子,所以在民间和朝堂上的风评不错。

        周秉只有国子监监生的身份,说起来只能算个白身,所以只能站在庑房外等待宣诏。

        陆陆续续有穿着绯红官袍的人从乾清宫的勤政殿走了出来。

        走在头一位的老者高大健硕满头半黑半白的头发,穿着仙鹤补纹的右衽圆领袍,紫红脸,一双眼睛顾盼间却如鹰隼一般精光四射。

        ——这是内阁首辅杨成栋。

        这人颇具真才实干,一路从县衙主官做起直至北直隶布政使。四十岁时调入京中,短短二十年就位极人臣,无论是地方上的人事还是六部三司纷纭复杂的政务都难不倒他。

        只是这人随着年岁增长性情渐渐变得刚愎专横,尤其听不得别人忤逆。所以他当首辅的这几年里,内阁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

        许是见着周秉风仪实在挺拔出众,杨首辅难得驻足停留了几息,立刻有熟知各方人事的内监过去附耳禀奏。

        那位身着青衣的内监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句耳语说得众人都听得见。

        奉安夫人之幼子……,国子监……,下月会试……

        数句言辞隐隐约约地随风传来。

        杨首辅眉眼一竖,神色间便显露出几分不屑鄙夷。

        这位大佬是个实干出身的寒门,素来最厌恶的就是靠裙带爬起来的官僚子弟。这些招猫斗狗之辈无有作为不说,还爱指占着茅坑不拉屎。所以重重一哼连个笑脸都欠奉,袖子一甩就风风火火地走远了。

        官场上历来不缺人精,几个内阁重臣和六部九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周秉,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惹闲事,都眼观鼻鼻观心地也跟着往外走。

        却又忍不住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戚戚咂咂声不断。

        周秉从小就是被人追着看的,加上脸皮厚得不能再厚,根本不以为意,抬头挺胸站得笔直。看起来不卑不亢斯文有礼,整个一世家公子的敞亮做派。

        于是就有不嫌事儿大的人凑过来。

        落在最后头的是个脸庞圆圆的矮胖老头儿,停下来,态度极和煦地询问了几句,“周贤侄怎么不在家里多休息几天,身上的伤可好利索了?莫要仗着年轻不把伤痛当一回事儿,你要是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将养身子的好处……”

        语气透着一股子世交之间才有的亲热劲。

        周秉除了读书之外记性极好,只要见过一面就能把对方的秉性、爱好、父母兄弟、亲朋好友大致了解清楚。脑子一转,立刻就意识到眼前这个老头就是大理寺正卿曹长德。

        这人还有另外一重身份。

        和自己酒后打架闹事的京中第一纨绔曹寒的亲爹。

        周秉虽然和人家的儿子在酒后狠狠打了一架,但知道自己也不是十分占理儿,就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大礼,“劳伯父过问,前几日都是小侄无状。等过些天大家都闲下来,我请曹哥哥过府说话。”

        青年的态度端正诚恳,没怎么意料到的曹长德眉毛跳动了一下。

        他之所以落在后头跟周秉示好,不过是想跟周秉的亲娘奉安夫人结个善缘。

        奉安夫人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皇帝因为打小就远离亲生父母,所以对自己的这位乳嬷嬷相当敬重。虽谈不上言听计从,但奉安夫人在皇帝面前也是相当有分量的一个人。

        这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所以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最好。要不然被这么一个人时时惦记,曹家日后多少都有些麻烦。

        因为家中老妻溺爱,曹长德的独子曹寒从小就是个胡闹猖狂的人。这回在外头因为争一个不上台面的红妓,曹寒的脑袋被打得像个猪头。

        曹长德心痛儿子的同时,也庆幸终于有人能狠狠教训儿子一回。将打人者的家世一打听,正愁攀不上奉安夫人门路的曹长德如获至宝。不但不追究过错不说,还给周家还了一份儿厚厚的重礼。

        等今日正式朝面,几句话说下来曹长德心中暗暗惊诧。

        眼前的年轻人温文尔雅谈吐有物,一双漂亮有神的凤眸讲话时沉静专注,眼角眉梢都是讨人喜欢的利落劲儿,哪里像传说当中那般不堪造就。

        杨首辅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他没脸,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变相羞辱。这孩子却恍若未觉一般,单就这份涵养功夫就了不得。

        周秉相貌本就生得极好,在一片青色红色的官袍当中,很容易分辨出他的素面玉色直裰。

        这会儿站在檐下略带浅笑地与人说话,浓眉星目面容清俊身姿如松,透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英朗之气,一时间连勤政殿伺候的宫人们在进出时都忍不住抬头悄悄打量几眼。

        曹长德说了一会儿话,心满意足地露出微笑。

        “……我家曹寒虽然打架打输了,心里却对你服气的很,说京里这些小兄弟当中难得有一个让他入眼。你们好好相处,日后入仕了……在官场上也能多个臂膀。”

        他头一回觉得小霸王一般的儿子这回打架打得很值。

        京城的世家子弟多半都有姻亲关系,打打闹闹是常事,所以曹长德对于儿子和周秉之间的矛盾不以为然,这回见了真人更是连连称许。

        别人给了台阶周秉自然应是,再不懂就是个棒槌了。

        过了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宣诏,说皇帝正在用茶点,两刻钟后还要接见朝臣,让他这会过去陪着说会话。

        曹长德自然放行,殷殷地嘱咐回头到府里玩耍。

        等人走远了曹长德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心想正所谓三人成虎积毁销骨。这样谦逊有礼的孩子落在别人的嘴里,怎么就成了飞扬跋扈不知所谓?

        他对周秉的印象大为改观,觉得这孩子除了话格外少一点之外,并不像外人传说的那样桀骜不驯。全然忘记前几天自己那蠢儿子裹了一身泥血回家时,自己心中的磅礴怒意。

        继德堂是勤政殿旁的一处偏殿,朴素得像个普通大户人家的后宅。

        景帝穿着一身石青缎地绣云龙的常袍,正坐在小案上喝黑米粥。

        桌上的菜式寻常,一道糟鹅一碟流油的咸鸭蛋,另两个巴掌大冒着热气的葱油小饼。

        其实周秉进京后见过好几回景帝,这次见了才真真觉得恍如隔世。

        他抢前一步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还没有说话眼眶子已经红了。

        景帝很喜欢这个生得俊俏斯文的奶兄弟,虽然正经认识不过数月却觉得相交了一辈子。

        眼见周秉真情流露,不由打趣儿问,“让你去参加会试,又不是让你去拿针绣花。你娘都把状告到我这里来了,险些哭得晕死过去。她实在是为你的前途着想,你真有这么委屈吗?”

        领路的内监知道皇帝甚为看重周秉,所以才会问得这么仔细,见怪不怪地却退在藏青宝象纹落地帷幔后。

        周秉不错眼地细细看着景帝。

        虽然很无礼,但这片赤忱太过显露太过热切。

        景帝慢慢放下手中的缠丝象牙筷望过来,脸上却慢慢浮现笑意。

        “怎么好像不认得我一般,眼珠子都不晓得动一下。听说你和曹长德的儿子打了一架,好歹没输了阵势。那家伙是京中有名的呆霸王,倒没什么坏心眼。你把他打服气了,日后就没有谁敢随意欺负你了……”

        周秉的父兄早丧,成长的岁月里缺少这种成年男子的关怀和指正。景帝的身份恰恰填补了这个空缺,与其说他是位君主,不如说是一位极相得的兄长。

        这样和气可亲的人,最后怎么会在壮年死于莫名其妙的进补丹药?

        周秉一时愤慨难当,却猛觉这不是自己撒野的地方。

        连忙收敛心神,“臣……我……生来就不是做学问的料,日后要是到外头当官,恐怕连地方上最起码的民生庶务都弄不明白,最后丢的还是您的脸面……”

        景帝一愣,心想这小子看着张扬其实很会为别人考虑。

        这样的性子太过实诚,以后是要吃大亏的。

        其实朝中这么多大臣也不是个个都学富五车,地方上的官吏就更不用说了。有时候那些守边的总督和布政使呈亲笔折子上来,细看的话里面还有不知所谓的别字……

        于是景帝脸上的笑容更柔和了,别有意味地望着他。

        “你还年轻,以前在江州乡下因为无人管束引导才荒废了些时日。这些都不打紧,会试得了功名后就在翰林院里好好打熬几年,练些真本事出来。”

        景帝把金黄色的葱油小饼从中间撕开,随手递过来一半,毫不见外地让周秉坐下来陪他用饭。

        一边不着痕迹地端详着周秉的憨态纯稚,像个真正贴心的兄长絮絮,“等你能独挡一面后,我就把你派到江南或是两陕主政一方,日后往上走也有个资本,算是全了你母亲的心愿!”

        这的确是一条让人心动的康庄坦途。

        但这时候谁都不知道这条坦途的末端连着的,是能令人粉身碎骨的幽深悬崖。

        从前的种种浮光掠影一般从心头闪过,周秉苦笑着摇头。只有他自己才晓得有人庇护的确是好事,却也因此扼杀了大风大雨的锤炼。

        他叹了一声,站起来半遮半掩的说了小部分实话。

        “……我不懂事,这几个月凭着心意惹了不少麻烦,竟不知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就是勉强得了这个功名,我这半吊子水平让人一眼就能看穿,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另谋出路。”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祈求皇帝能够另眼相看,但周秉却不敢再要这份探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拒绝已经谋划好的前程,甚至不惜忤逆自己母亲的意思。

        因为这份密密筹划好的锦绣前程,太烫手!

        因为接下来的下场就是开棺戮尸……

        挫骨扬灰……

        青年笔直地站在那里,身上依稀有少年的懵懂,也渐有青年的锋利。

        景帝出乎意料地细看他一眼,难得这竟是个明白人!

        他垂着头想了一会儿,“你自个打算清楚了就好,你母亲那里我会去劝。你不愿意走正经科举,又准备干什么呢?我刚亲政,身边缺人的很,太后娘娘和杨首辅都不愿意放权……”

        最后几个字轻不可闻,周秉站的这么近都只能勉强听清。

        冯太后是世宗皇帝的元皇后,地位高崇,唯一的遗憾就是一辈子没有亲生子嗣。当时还是兴王世子的小皇帝初初进宫时,非常害怕这个面相严苛的女人。

        后来兴王世子奉先帝遗诏承继大统,冯太后以国君年幼为由继续把持朝政。反正经过了诸多看不见的争斗,景帝才算慢慢站稳脚跟。

        即便这样,如今的朝堂和内宫还是处处有冯太后插手的痕迹。

        十八岁的周秉也许不明白景帝话里的深意,但四十岁的周秉却深知晓景帝如履薄冰的尴尬处境。他撩袍上前一步重重叩了一个头,“我想下月进武举考……”

        景帝似乎有些意外,慢慢的眼里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坐着喝茶,良久才淡淡嗯了一声。

        周秉知道这就是得到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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