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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第一天上值的周百户


林夫人正在吃早饭。

        昨天因为怄气她早早就睡下了,又要面子不肯让厨娘半夜送东西过来,结果天还没亮就饿的不行。一大早实在受不了,一边坐在桌边用着红枣银耳汤,一边恨恨地想着自己上辈子肯定是欠了那个孽障的。

        谁家的父母有自己这样到处伏低做小地尽心?

        原本铺得好好的路只要这小子过去露个面应个卯就成了。

        瞎子都知道那不过走个过场。

        前人拼命余荫后人,得来的功名或许有些水分,可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谁知道那小子犯轴性清高根本不领情,非要凭真本事去参加什么武举试?

        武将是那么好当的吗?

        受人轻视不说,一个不好就会枉送了性命。哪里有那些文进士体面清贵,没瞧见那些翰林走出去时个个高人一等?

        周家已经有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殒在里头,对皇家尽的忠已经够够的了。

        她不想周秉成为第三个,不想再感受一次撕心裂肺的痛。

        林夫人肚子虽然饿的不行,但心里还是堵得慌。

        熬得香浓醇厚的银耳汤只用了小半碗就搁下了。正觉得头疼的时候,却听到屋子里忽然奇怪的空了一下,几个服侍的丫头婆子齐齐抬头向外张望。

        百吉纹的织锦帘子被高高撩起,一个身穿六品武官服的青年正静静站在门口。

        那人一身靛蓝圆领通肩袍,袖口臂肘下摆处都绣了细密繁复的纹路,劲瘦挺拔的腰身系了一条掌宽的黑色牛革带。熨烫工整的贴里领子露出一指粗的雪白边缘,整个人显得干净而矜持。

        恰在这时不知哪里吹来的一股风,拂起青年身上曳撒的宽摆。掺了细细银线的青绿衣料上皱褶光华流动,内敛端肃的人就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气韵。

        因为天色还早偏厅里掌了灯。

        青年薄唇微抿几成直线,过于浓郁的眼睫就在脸颊上投下几道清冷的阴影。

        几个丫头虽然见惯了这位主子的好相貌,却还是脸红耳赤的退在一边。心里不约而同的想……这么好看的人却忽地有了一双阴郁沉邃的黑眸,偶尔瞥过一眼竟然锐利如钢刀。

        林夫人也是胸口一窒。

        对着这样有些许陌生的儿子一时间竟然有些不敢和他对视,原先的理直气壮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嘟嘟囔囔地埋怨。

        “你自个儿的主意正,我是管不了你了。只是如今的锦衣卫正指挥使不怎么管事,北镇抚司都指挥佥事冯顺是冯太后亲亲的娘家侄子,那就是一个无法无天心狠手辣的主儿,有时候连皇上的面子也不好使……”

        林夫人虽然是一介妇孺,但常在宫中行走见识自然比寻常人要高上许多,这几句提点尤其中肯。

        京城二十四卫之中锦衣卫是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本朝高宗皇帝设立这个机构的原衷是监视群臣而创设,旨在访谋逆妖言大奸恶,到后来还附加了另一项重要功能——监控分封到地方的宗室番王。

        当今景帝本就出身宗室,是以嗣皇帝的身份承继大统。年少时根本没有辖制锦衣卫的大权,锦衣卫这个畸形的机构就在这种权力的空窗期得到空前发展。

        与此同时冯太后和内阁群臣出于种种考虑,不但没有遏制,反而默认了锦衣卫一步步的坐大。

        景纪八年,辽东关总兵冯顺与蒙人对抗时不战而逃,致麾下三千兵丁惨死。但让人奇怪的是朝堂上下并没有问责,只是将滔天罪行通通推到另一位资深副将身上。

        这人最后反而一点儿事儿没有,不但洗脱罪名还在第二年顺利入了锦衣卫,谋了一个正四品都指挥佥事之职,一直干到今天。

        很久之后,才有人隐约透露出冯顺原来是冯太后的亲内侄……

        这其间若说没有不可告人的内幕交易只怕鬼都不会相信。

        当时御史台有一位姓赵的御史性子孤直,对于此事极为愤怒。认为公器不能私用,国之律法不容践踏,上折弹劾冯顺三大罪。

        这番举动无异捅了马蜂窝。

        传说冯顺得知此事后,当面老老实实地接受训斥和罚银。转身就拿着弹劾的奏折抄本跑到赵御史的家中,先是劈头盖脸地乱鞭了一顿,然后硬说赵家窝藏杀人越货的江洋盗匪。

        窝藏与犯人同罪。

        赵御史还来不及辩白就被踹了个狗吃屎,牙齿掉地血泪横流。

        冯顺不顾周围百姓侧目,亲自动手将赵御史当众打了个半死丢在赵家大门口。也就是从那之后,本就就嚣张的锦衣卫行事更加肆无忌惮。

        周秉如今迫切想要的,就是这份肆无忌惮。

        锦衣卫是如豺狼凶狠,要想用它的前提就不能被豺狼的獠牙所噬。

        再不敢自作聪明的周秉自然领会了林夫人话中好意,恭敬施了大礼,“……多谢母亲提点儿子,儿子全数记下了。”

        嗓音低沉温柔暗哑,和前些日子的张扬时时不耐烦迥然不同。

        林夫人一愣之后很受用。

        心中模糊地想这孩子的身量到底衬这身衣服,仅仅这样微微一笑凤眼轻扬,模样干净通透得令人窒息。仿佛屋子里多了道光华,相较之下连所有的陈设都黯然失色。

        虽然这孩子不怎么服管束,但亲母子总不能老这么僵着。

        林夫人性子一贯强势,对这个从小不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小儿子还是留有两分难得的纵容,就故作不屑的撇嘴,“你既然选择走这条道,那就要把皇上交给你的差事办好,不要给你死去的爹和我脸上抹黑。”

        终究不放心,偷偷打量一眼后又问。

        “还有……江州乡下来信,说你祖母和你媳妇儿过些日子要一起到京城来看看。这么多年老太太的德性还是一点都没变,想一出是一出,以为这是到江州城里赶大集呢,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排?”

        又故意皱着眉头试探,“我知道你现在把白矾楼那个庾湘兰放在心尖上,可老太太恐怕不会答应你胡来,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对于自己的先斩后奏,强拉着醉酒儿子的手按了手印,硬是伪造了一封言辞毫不客气的休书,林夫人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发虚的。

        周秉很意外,倏然抬头。

        祖母和……她都要进京来吗?

        青年盯着林夫人忽的笑起来,略显淡漠的脸顿时活泛许多。但只是短短一瞬,仿佛只是众人的错觉。

        他有瞬间的哑然,顿了一顿,“……这些内宅之事母亲全权处理就是了,祖母和谭氏都不是爱生事的人。”

        周秉脑子有些乱,两个人真要见面了该说些什么?

        都是我的错,实在是对不住……

        好像显得过于轻浮,不够诚恳。

        把从前都忘了,咱俩从头再来……

        又好像太过沉重,毕竟如今的自己还没有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也绝不会凭着一股意气用事。

        周秉一抬头就见母亲目不转睛地望着,登时清醒过来。

        尽量表现得自然,提起另一个话题。

        “您抽空见一见庾湘兰,要是喜欢就拨个小边角留下来,要是不喜欢我就先把她养在外头。对她我有另外的安排,这个节骨眼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没了……”

        就是说庾湘兰一定是要留下来的,老太太那里好言好语的打发就是了。

        周秉的语气当中并无特别。

        本就有鬼的林夫人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心疼这孩子终于懂事些了。

        她暗暗寻思,毕竟那谭氏是老太太一力做主要娶进门的,这才三个月过儿子就另结新欢,好像是有点说不过去。但为了儿子将来的大好前途,少不得要趁着这个机会将那个谭氏先好好打发走才是。

        和自己先前的预料大致差不离。

        习惯于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的林夫人满意点头——这个儿子虽然有些出格,但总的来说还是相当尊重自己这个亲娘的。

        妓子娼女之类的女人就像家里豢养的猫儿狗儿,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可是相较之下霸占了周家长媳身份,又不能为周家带来丝毫利益的谭五月,才是眼前必须除之而后快的痼疾。

        事情有轻重缓急。

        只要将谭氏真正休了,那什么庾湘兰转手就能处置干净。但眼下,这女人还有大用处。

        能不能挑起老太太的怒火就全指望她了……

        脑子里还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仔细去寻时又全无踪迹可循。

        林夫人皱着眉头不得其法,就以为自己想多了。

        周秉陪坐着简单地吃了两样点心,用了一碗薏米粥后就到衙门上值。

        今天是第一天当值,万万不能有差错。

        林夫人又叮嘱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又吩咐小厮南平在衙门外头等着的时候机灵点,多带点常备的药丸子,这个天忽冷忽热容易感染风寒……

        等她回头才发觉人早就走远了,楞了一会才笑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回头在观音大士跟前念了半天佛,林夫人捻珠子的手忽然停顿下来。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周秉到京城三四个月了,好像从来没有亲亲热热地唤自己一声阿娘。

        “母亲”这个称呼虽然恭敬有礼,却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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