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手帕

凌晨一点多，穿着一身绯红色西装的曾思琪，从汽车里走了出来，扶着女佣的手，脚步凌乱地走进公馆里。她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躺，踢掉两只鞋子，随意地打了个酒嗝。

        跳了一夜的舞，她的腿酸得厉害。

        这时，女佣捧着一碗解酒汤，服侍她喝下。她支起一只手，托着下巴，闭着眼打盹。

        女佣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柔声说道：“小姐，我扶你回房间休息。”

        曾思琪从鼻腔里发出“嗯”的一声，缓缓地站起身来，抓着女佣的手，一步一步走上楼去。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从上往下看，见条案上摆着一只彩绘风筝，愣了一下，问道：“这是哪来的？”

        女佣回道：“这是表少爷拿来的，他还给您留了一封信。”

        “信在哪儿呀？”曾思琪握着楼梯的红木扶手，晃了晃脑袋，尽量让自己清醒一些。

        女佣“咚咚咚”地跑下楼，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恭敬地递了过去。

        曾思琪打开了信封，抽出了信，快速浏览了一遍。

        片刻后，她的脸上浮现一个不屑的表情。

        “这赵家人真是可恶，阴魂不散。”她喃喃道。

        话毕，她垂下头，长长的眼睫毛一颤一颤的，洁白如玉的脸庞，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的迷人。

        她看了那风筝好一会儿，眼神里藏着一抹深思，缓缓说道：“那个，拿到我房间里去。”

        女佣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连忙答道：“是。”

        曾思琪扬起头，闭着眼，重重地叹息一声。接着，她晃晃悠悠地走上了楼，那女佣跟在她身后，张开手，嘴里念着：“小姐，您小心点儿！”

        又过了十来日，便是认亲宴了。曾思琪在外面躲了许久，终究得回家一趟。

        出发前，她精心打扮了一番，用发油把头发梳成四六分。身上穿着一套笔挺的黑色西装，把她长腿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一边嚼着水果糖，一边把叠好的茜色手帕，塞进口袋里，跺了跺脚，擦得锃亮的皮鞋发出清脆的声音。

        把搁在梳妆台上的金丝边眼镜戴上，看着镜中神采奕奕的自己，她满意地笑了。

        她坐着汽车，一路往老宅开去了。到了自家门口，发现停了一排排的汽车，很是醒目。

        门房看见她的身影，连忙迎了上来，笑嘻嘻地说道：“大小姐回来了？”

        曾思琪点了点头，迈着长腿往里走去。只见到处张灯结彩，笑声连连，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了唱戏的声音。

        “儿在番邦一十五载，常把我的老娘挂在儿的心怀。胡地衣冠懒穿戴，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闻听得老娘征北塞，乔装改扮过营来。见母一面愁眉解，愿老娘福寿康宁永无灾。”（注：京剧唱段）

        “请的是谁呀？”曾思琪问道。

        “白若梅的班子。”当差弯着腰，低声回道。

        曾思琪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好端端的，唱什么‘四郎探母’。总想哭上一场是不是？”

        当差憨笑了一下，知晓她这话是自言自语，并不是对自己说的。

        曾思琪轻声哼着唱词，怡然自得地往戏台走去。只见戏台前，摆放着八排座椅，满满当当地坐着人。其中还有不少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手握着一把烟枪的老爷子，一边听曲，一边晃着脑袋。那穿着绫罗绸缎的太太们，打扮得珠光宝气，脑袋凑在一块，磕着瓜子闲聊着。

        这些都是曾家的亲戚邻里，还有不少是曾思琪的长辈，她都一一见礼，寒暄了两句。

        曾二老爷坐在最前排，看见曾思琪来了，趾高气扬地瞥了她一眼，不满地说道：“这么晚才来，宾客都不会招待，跑到哪里鬼混去了！”

        曾思琪语气冷淡地说道：“二叔。”

        接着，嘴巴像是缝了线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兀自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曾二老爷看不得她这副张狂的样子，又不得不忍受着。他低声骂了句，不像样、死丫头之类的话，被一旁的曾三老爷阻止了。

        “二哥，火气别那么大，好好听戏。”

        曾三老爷的脸庞瘦削，生得白净秀气，两只眼睛细长细长的，像是狐狸的眼睛。他虽然是个庶子，但是一直以来循规蹈矩，平常只爱读读书，养养花，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

        他性情温和，对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跟大房、二房的关系都处得很好。

        曾太太见他这般知情识趣，对待三房倒是和善很多。平日里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那边。当然，二房那边也不会落下，免得别人说她处事不公。只是，心里面嘛，总是偏了那么一点儿。

        这时，一名穿着青色衣裳的当差，走到曾思琪面前说道：“大小姐，太太请您去后花园拍照。”

        曾思琪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施施然地离去。

        曾二老爷拿着小烟斗，吸了一口，对着侄女的背影，翻了一个白眼。

        进了后花园，听到一阵嬉笑声，曾思贤手里抱着一把木剑，领着一群小童，急匆匆地撞向曾思琪。

        “玩疯了？看着点路！小心摔倒，把门牙都磕坏了。”曾思琪按着小弟的肩膀，在他的头上揉了一把。

        “别抓着我。”

        曾思贤使劲地扭着身子，挣脱她的禁锢，呼朋唤友地跑走了。

        “你们几个，看着少爷小姐们。别让他们发疯。”曾思琪对着奶妈吩咐道。

        “是。”奶妈们齐声应道。其中一个踩着三寸金莲，身姿一摆一摆的，摇摇晃晃地追了上去。

        站在不远处的陈鸿晖，一眼看到了她，对着旁边的人说道：“表姐来了！这边，这边！”

        他举起了手，兴高采烈地喊着。

        曾思琪看见他那傻样，在心里嘲笑了一番，表面上还是一副淡淡定定的样子。

        她缓缓地走了过去，对着长辈们问了一声好。

        “呦，思琪来了？你母亲正在拍照呢。”三婶笑着说道。

        “待会儿，咱们拍张全家福，把思贤、思瑜几个也喊上。哎，他们又跑哪去了，没一刻能安静乖巧一些！”二婶抱怨道。

        曾思琪指了一个方向说道：“往那边跑去了。”

        这时，戴着一顶驼色贝雷帽，穿着卡其色背带裤的摄影师，伸手指挥道：“夫人小姐，你们站近一点，对，是这样，再近一点儿。”

        曾太太拉着云芷兰的手，两人头碰着头，亲密地看着镜头。

        云芷兰穿着一件桃红色的真丝旗袍，脚踏一双黑皮鞋。头上梳了两条麻花辫，辫梢绑着一对浅粉色的蝴蝶结，很是俏皮可爱。

        她身材苗条，眉目如画，脸上涂了薄薄一层脂粉，显得红粉菲菲。她身上戴着一套光芒四射的钻石首饰，十分引人注意。

        “看来大嫂很喜欢这位云小姐，给了她一套钻石首饰，当作认亲的礼物。”曾二太太似笑非笑地看了曾思琪一眼，“可惜呀，咱们思瑜、思璇，还有弟妹你家的思玥、思瑞，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钻石首饰可以戴一戴。”

        曾思琪笑眯眯地回道：“怎么会没有呢？之前五堂伯家嫁女儿，陪嫁了六间铺子，两个庄子，还有五十多亩地。二婶要是有心，以后思瑜、思璇的嫁妆置办得丰厚一些，钻石首饰这种东西多的是呢，每天戴不同样的都行。”

        曾二太太扯了扯嘴角，僵笑一下：“思琪，你真爱开玩笑。”

        心想，她名下有三个儿子，哪里顾得上丫头们呢。给姑娘的嫁妆多了，儿子那份不就少了么？

        曾思琪眨了眨眼，笑嘻嘻地说道：“我哪有。二婶想怎样疼女儿都没关系，又没有人会说你的。谁会那么多管闲事呢，您说是不是？”

        曾二太太听出她话里头的讽刺，又知道她向来牙尖嘴利，说不过她，讪讪地说道：“嘿，思瑜他们跑哪去了，我得找找她们。这些冤家，把衣服弄得脏兮兮，还怎么拍照！”

        话毕，她拎着小皮包，自言自语地走开了。

        曾三太太对着曾思琪和蔼地笑了笑，拉着其他人，到一边说话去了。

        当众给长辈没面子，这混世魔王绝对做得出来。惹不起，她还躲不过么？

        陈鸿晖观察了一会儿，见曾思琪得空了，连忙走了过来，笑着说道：“表姐，你来了。咱们几个一起拍张大合照。”

        他伸手指了指，霍文勇、蓝景明等人。

        曾思琪随意地点了点头，瞥了宁敬涛一眼。见他头戴一顶米色的贝雷帽，几缕卷发不服气地跳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白衬衫，外套一条卡其色的背带裤，脚踏一双浅棕色的皮鞋。

        他低垂着眼，双手背到身后，脚一下一下地蹭着地面，似乎有些羞涩。

        曾思琪指着他，用认真的语气说道：“你这是要跟摄影师结拜，认作两兄弟么？”

        宁敬涛抬起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气鼓鼓地看着她。

        “哈哈哈，表姐，你别逗他了。他刚才已经被我们笑过一次了。”陈鸿晖捂着肚子说道。

        其他人也忍着笑，好不辛苦啊。

        曾思琪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两只眼睛弯了弯。

        她扭过头一看，见霍文勇要笑不笑，使劲憋着。

        霍文勇一察觉到她的目光，故意拉长了脸，两只眼睛里射出精光。

        “霍兄弟，你不用化妆打扮，也能上台演一演包公了。”曾思琪挑了挑眉毛，不羁地笑着。

        霍文勇被她逗了一下，既是尴尬，又是懊恼，两只耳朵不由自主地红了。可惜他皮肤是小麦色的，红了也没人看见。

        “思琪，你也过来拍一张。”曾太太喊道。

        曾思琪整了整衣领，潇洒地往前走去，嘴里说道：“来了！”

        “哎呦，我两个乖女儿。”曾太太端坐在椅子上，眉开眼笑地说道。

        曾思琪跟云芷兰，则是分别站在椅子两侧。

        “妈，你说话也太肉麻了。麻烦收敛点儿。”曾思琪毫不客气地说道。

        “你这丫头，真是讨人厌。”曾太太睨了她一眼，嗔怪道。

        云芷兰用手绢捂着嘴巴，偷偷笑了，眼睛含着几分柔情与快乐。

        “太太、小姐，请看一下镜头，保持不动，好了，准备，三，二，一。”摄影师喊道。

        曾思琪对着镜头假笑了一下。

        之后，曾太太又拉着她拍了好几张照片，笑到她脸都酸了。

        趁着众人不注意，曾思琪溜出了后花园，跑到藏书阁里去了。一心想要图个安静，却天不遂人愿。

        一打开门，看见一名穿着竹青色丝质长衫的男子，手捧着一本书，靠坐在罗汉床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曾思琪诧异道。

        赵嘉良合上了书，放在一边，慢慢地站起身来，无措地说道：“姨夫姨妈邀请我来的对不住了。”

        他长相俊俏，谈吐文雅，性情也温和，不得不说，确实是一位翩翩公子。

        曾思琪扬起下巴，眼里带着一丝冷傲。

        “你为什么要道歉？”

        赵嘉良目光柔和地看向她说道：“之前的事，是我跟朋友不对，如今传出一些风言风语连累了你。我是真心想求娶你进门，这样可以弥补我的过错。不然，我会内心不安。”

        曾思琪嗤笑一声，故意自上而下地打量他一番，目光很是轻挑。

        “你以为我会嫁不出去么？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我倾慕的地方？”

        她往前走了两步，慢慢地俯下身。

        刹那间，一股淡雅的百合花香，盈满了鼻尖。赵嘉良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跌倒在罗汉床上。

        曾思琪抬起一条腿，压在床上，一手挑起赵嘉良的下巴。

        赵嘉良涨红了脸，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曾思琪笑了笑，朝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吐了一口气。那是一种甜甜的荔枝香气，像是糖果的味道。

        接着，她屈指在那白皙的脸上刮了一下，露出一个魅惑的笑容。半眯着的眼里，含着三分热情，七分冷漠。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漂亮？”

        曾思琪哑着声音说道，那红艳艳的嘴唇，上下游移着，最后紧贴着他的耳朵。

        赵嘉良的心脏，像是要跳出了嗓子眼。他一边捂着自己的耳朵，一边抖着嗓子说道：“曾，曾小姐，请你，你，自，自重”

        曾思琪轻笑了一声，用手指甲在他的脸颊上掐了一下，留下两个红印子。

        “再来招惹我，玩死你。”曾思琪故作凶狠地说道。

        “嗯”赵嘉良闷吭了一声，整张脸红扑扑的，害羞至极了。他浑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曾思琪直起身子，抽出手帕，擦了擦手指，手一扬，把轻飘飘的茜红色手帕，盖在赵嘉良的脸上。

        “哪儿来的新娘子呢？”语气中藏着几分戏谑。

        赵嘉良的耳朵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发出重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直到曾思琪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他才敢悄悄地掀开手帕。

        半晌，他坐直了身体，鬼迷心窍地把手帕放在鼻子下，嗅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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