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杨沐桐的祖父母都是建国前生人，曾祖父曾是民国时的大商人，后来散尽家财支持新党，为人又仁善，在当时有很好的名声。

        但在特殊年代，这份名声未能庇护后代，当时杨沐桐的祖父母被划为黑五类下放农场，当时杨沐桐的父亲杨致远只有三四岁，小叔杨致和才满周岁，没办法带走，只好托付给老家的亲戚抚养。

        过了几年，动荡结束，杨沐桐的祖父母平反回城，被调往百废待兴的容医大，在凤凰巷买下一幢废弃的院子，重新修缮后，就是现在杨沐桐熟悉的老宅。

        再把两个儿子接过来，自此，杨家就在容城定居下来。

        和杨家经历类似的，是斜对门的陈家，两家的老爷子老太太下放到同一个农场，彼此扶持打气熬过了黎明前的黑暗，回城后又同时调到容医大，索性连房子都建在一处，成了通家之好。

        杨沐桐和双胞胎哥哥杨沐梧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据杨沐桐的母亲周悦说，因为是双胞胎，生的时候比较艰难，杨沐桐出生的时候有点难产，医生都要下产钳去拉她脑袋了，才慢吞吞地出来，所以她憋得狠了，就有点不聪明。

        比起天赋卓绝、反应灵敏的双胞胎哥哥，杨沐桐的确逊色很多，杨沐梧从小就能说会道，学习能力极强，记性也很好，从小学就开始参加奥数比赛，没有不拿奖的，等到初高中，他在医学上的天分充分显露，并且对外科非常感兴趣，高考直接就考到容医大的八年制，毕业后去了申城，成了申城医科大附属第一医院一名肝胆外科医生。

        反观他的双胞胎妹妹杨沐桐，打小就不爱说话，性情有些胆怯，一开始是因为家里人怕她身体弱，出去了容易伤风感冒，所以都不带她出门，跟人接触得少，自然就怕生。

        后来呢，是她大了些，能出去玩了，但她从小反应就不太灵敏，又很老实乖巧，在大人眼里她是乖宝宝，但在小朋友眼里，她就是好欺负，于是大家会欺负她，次数一多，她就再不肯出去玩了。

        她的学习成绩还一般，杨沐梧擅长的奥数，在她这里简直就是天书，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追上哥哥的步伐，吊车尾地考进重点初中高中，到了高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压线进了容医大临床医学院七年制。

        至于八年制那种天之骄子才能上的专业，她是怎么跳都够不着的。

        真就是对比惨烈到如果和杨沐梧同时出现，别人就完全看不见她的地步，等到叔叔杨致和家的堂妹杨微长大以后就更没人注意到她了，因为妹妹长得漂亮，还很会说话，大家都很喜欢她。

        时间一长，安静沉默、天赋一般，连想要什么都不大会说的杨沐桐，就彻底成了被忽略的那个，经常是有什么东西，大人直接就分完给哥哥妹妹，等到看见她人了，才想起来，哦，刚才分东西的时候忘了留一份。

        然后就不好意思地同她讲：“对不起啊桐桐，刚才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忘了给你留一份，下次给你买好不好？”

        她乖巧惯了，每次都不会哭更不会闹，点点头应：“好的，没关系。”

        一开始吧，大人也的确是真的愧疚，转天会特地给她补一份相同的东西，可是时间一长，她总说没关系，总是那么乖，大人的愧疚心慢慢就散了，只夸她一句真乖，就没有然后了。

        后来长大，杨沐桐回望自己的成长经历，充分体会到什么叫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古人诚不我欺。

        杨沐桐和杨沐梧出生时，对门陈家的长孙陈叶已经两岁，从当时留存的照片来看，他是个大眼睛的、虎头虎脑的小可爱。

        谁也没想到的是，小可爱长大以后，就是个妥妥的熊孩子。

        杨沐桐很早就知道陈家有个哥哥，但是跟父母在外地，直到五岁那年，她从幼儿园回家，听到陈奶奶跟她奶奶说：“我们家文彬总算能回来跟我们团聚了。”

        “是吗，工作落实在哪里啊？”

        “就在我们省医院嘛，在普外，孟荔也调过来了，在呼吸科。”

        “哎哟，这个好，小两口不用两地分居，你跟老陈也能天天见着大孙子了，说起来我都还没见过他呢。”

        “以后让你天天见！”

        回头奶奶告诉她，陈家的小哥哥要回容城了，以后会多一个哥哥跟她玩，问她：“高不高兴呀，桐桐？”

        桐桐一开始是高兴的，小孩子谁不喜欢玩伴儿多啊，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后悔了。

        好家伙，新来的小叶哥哥简直就是个熊孩子，老是扯她辫子，她回去告过一次状，人家还振振有词，“我喜欢妹妹呢，跟她玩儿！”

        大人还真就信了他的鬼话，跟她说：“哥哥是想跟你玩，我们已经跟他说过，他不会再扯你头发了，没关系的，你们好好玩。”

        刚开始杨沐桐信以为真，结果陈叶我行我素不说，还吓唬她：“他们都不会信的，你之前也告过状啊，看他们信了吗？桐桐我跟你说，你这样喜欢打小报告的小胖妞，是不会有人喜欢的，只有我会跟你玩，知道不知道？”

        杨沐桐那时候被家里养得白白胖胖的，眉眼生得精致，扎着小辫子，洋娃娃一样，明明大人都觉得她讨喜，可是小孩子就会说她是胖妞，小孩也知道美丑，懂得胖妞不是什么好话。

        她果然被吓到了，再被扯辫子，也不敢跟家里人说，大人工作都很忙的，没那么多心思放在小孩身上，只要小孩没说，他们就以为他们相处愉快。

        更何况后来他们有一次还看到陈叶跟巷子里别家的小孩打架，问为什么打架，他就说：“他欺负桐桐，拿青菜虫吓她！”

        都肯为桐桐打架了，哎哟，两个小孩的感情真好啊！

        陈叶喜提家长表扬一次，回头得意洋洋地扯着杨沐桐的小辫子，跟她说：“看，只有我对你最好哦！”

        杨沐桐后来知道什么是pua的时候，想起小时候这些破事，真是恨不得打车穿过半个城市去把陈叶的狗头给打爆！

        但那个时候她懂什么呀，真就信了他的邪，从此以后一心一意被他欺负，揪小辫子啦抢她的糖啦，笑话她又胖了啦，等等，她都默默地接受了。

        直到她读初中，那时候陈叶已经初三了，懂事了，早就不像以前那样捉弄她，取而代之的，是因为每天跟她一起上学放学，被他的同学笑话说她是他的小媳妇。

        陈叶骂他们：“去去去，那是我们家小妹妹，什么小媳妇，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

        转头摸摸杨沐桐的脑门，安慰她：“他们瞎说的，桐桐别怕。”

        杨沐桐眨眨眼睛，乖巧地哦一声，照旧安安静静的，根本没受到干扰，当然，也没人看得懂她的心思。

        少年人们不懂自己的行为会伤害别人，见到杨沐桐，依旧会起哄：“陈叶，你小媳妇来找你啦！”

        听得多了，就在他们心里留下了痕迹，然后慢慢变得暧昧起来。

        少年男女，青春豆蔻，爱情好像是课余生活的调节剂，充满了让人向往的色彩，那些影视作品里美好的、至死不渝的爱情，我们也会有吗？

        杨沐桐中考结束的时候，陈叶都要高三了，张扬的少年做事冲动，根本不考虑高考近在眼前，就跟她说：“桐桐，我们来谈恋爱吧！”

        少年的眼睛里有光，明亮地映衬着心底的好奇，还有浓浓的笑意。

        杨沐桐问他：“你喜欢我的吗？”

        “喜欢啊，我喜欢你的，你看，别人说你是我小媳妇，我都没有觉得不高兴。”他一脸的傲娇，就是那种，你识点抬举赶快答应我的意思。

        杨沐桐眼睛直眨，神情有点为难，不好意思跟他说她没有很喜欢他，只问：“一定要谈吗？”

        他点头，“一定要，你今天不同意，那我明天再问一次。”

        那行吧，她也点点头，很小时候要过的家家酒那样，她答应和他谈恋爱。

        然后陈叶会给她写信，一天一封地写，开学了也没落下，同桌的女生知道她和高三的学长谈恋爱，羡慕极了，“你好厉害啊杨沐桐，我都不认识高三的人。”

        那是杨沐桐第一次被别人羡慕，被别人说厉害。

        她开始越来越喜欢陈叶，看到他会脸红，听别人起哄说你男朋来找你了会害羞，少年时代的所谓爱情，有时候是好感和对“爱情”本身的向往，有时候又会掺杂着很多其他的东西，比如被别人羡慕时的暗喜和自得。

        不知道是不是嘚瑟得太过，杨沐桐高一下学期，陈叶还有两个月就高考的时候，他们的事被家长发现了。

        然后……

        “叮——啪——”

        “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桐桐，多喝点汤。”

        杨致远放下碗筷，嘱咐了女儿一句，就起身出去看电视了，老太太还问了一句要不要吃水果。

        杨沐桐从往事里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了眼她妈周悦。

        就在她要想起母亲曾经对她和陈叶早恋这件事的点评时，周悦又说话了，“我听说小叶从美国回来了啊，要去医科大一附院上班，桐桐，你听说没有？”

        杨沐桐目光微微一闪，顿了顿才应道：“……是有这么回事，听同事说神内来了个新的主任，可能是他。”

        她的声音有些低，慢吞吞的，却听起来一如既往的柔和，于是便没有人怀疑她说的话，哪怕是她的亲妈，都没想到她没完全说实话。

        可是为什么不说他们已经见过面，陈叶还在别人来闹33床时帮了她？

        天知道，就连她本人都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周悦还在感慨：“也不知道老陈家怎么养孩子的，陈叶才三十岁吧，就是副教授了，他还是内科的，本来就比外科要难出成绩，难怪沐梧以前小时候老是说要向他小叶哥哥学习。”

        说完又看一眼杨沐桐，叹口气，“沐梧明年可能也有机会去国外进修，桐桐你呢，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杨沐桐眨眨眼，摇摇头，细声细气地应道：“没有。”

        周悦就说：“你要机灵点，嘴巴要甜点，跟领导搞好关系，才能比别人提前知道消息啊。”

        老太太给她舀了碗汤，也说：“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努力争取，你又不比别人笨，一定要努力，可不能比你哥落后太多。”

        杨沐桐挑着碗里最后几粒米，对这样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但还是点头哦了声。

        接着他们又说起小叔家在容医大读研的堂妹杨微，杨沐桐就更不插嘴了，只是安静地喝汤，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发出来。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犬吠，她动作顿了顿，又继续。

        这是杨家最普通的一天，她觉得没什么意思，想着吃完饭后，什么时候走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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