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石缘之一

“这他娘甚么鬼地方！”

        孙悟空眼前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攀高一看，看见了更远的石头。他在这破地儿转了半日，满眼是怪石嶙峋，毫无生机。

        “简直比俺老孙的花果山还”逛得久了，他不知怎么就想起被屠尽的老家，曾经的青山绿水，如今遍地焦糊蛮荒。

        孙悟空看着周遭全然陌生的环境，不禁叹了口气，“也不知筋斗云掉哪里了，哎”

        一炷香前，此身还在瑶池。

        王母喊出那句“谁除妖猴，立地飞升”后，八十一万佛仙兵将，伴随着唾沫星子倾轧而来，举目都是黑压压一片。

        大地震颤，光彩霹雳，战车巨轮滚滚。

        他孤身一人，立棒池中，凤翅紫金冠无风自动，高喝道：“谁敢动你孙爷爷！”

        然后他就被围殴了。

        纵使齐天大圣擎天架海，也没架过八十一万人海。精疲力竭之际，筋斗云小兄弟带着他一通乱翻，他浑身是伤，失血过多昏厥过去，再睁眼，便已落进这怪石林。

        “刚才应该多喝两口瑶池水！”孙悟空愤恨啐道，抬脚踏碎一方小石。

        “你这毒”，“放心这是海”

        隐约中，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孙悟空耳朵一动，仔细听去，发现不远处有几人，正刻意压着声音低语，似乎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蜷起身子，屏声静气，从后方悄然靠近。

        “咱们只要不看那蛇女，一定无事。”，“到时候你砍她头，我挖她心！”，“盾准备好了吗？”，“放心放心”

        四人聊得火热，对站在后方的孙悟空全然不觉。孙悟空这下看清，原来是群彪悍男人，正躲在一块巨石后商议，他们全身铠甲，武装齐全，只是面孔和寻常人不同，额高鼻宽，眼窝深邃；发色有金有褐，像是西域人。

        不挑了！是个人就行！

        孙悟空一副笑容凑上前去，讨好地道：“好施主们，方便告”

        唰——

        几人登时利刃出鞘，其中一个络腮胡，回头见孙悟空猴脸近在咫尺，更是吓个大激灵，腿抖如筛糠。

        “你你你是人是妖？”金发男人率先发问，牙间止不住打颤。

        孙悟空见他们屁滚尿流模样，耐着性子回答道：“俺可不是什么妖怪，我是不小心迷路，才在这破石林”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概确认这猴子不是威胁，才松开武器，戒备地厉声道：“我们可是先来的！赏金猎人要懂规矩，妖女头颅必须算我们的。”

        孙悟空听得稀里糊涂，赏金猎人？妖女头颅？还没来得及思考，金发男继续问道：“看你的模样是从海王殿来的？”

        “海？啊对对，俺也是猎人。”孙悟空借驴下坡，管他什么意思，先应下总没错。

        猎人们于是松口气，其中一位络腮胡须的试探性问道：“海王可给了你什么武器？”

        “武器？”孙悟空灵机一动，掏出金箍棒，展示道：“你们看，这个法宝如何？”

        几人对着光彩夺目，金光大盛的“铁棍”瞠目结舌，金发男连忙掏出一个小瓶，对孙悟空提议道：“这是海王淬的毒药，能逼那蛇妖失心发狂，涂在你法宝上正合适！”

        孙悟空大为不屑，心说，“俺老孙向来光明磊落，不用这阴毒手段。”

        但此时人生地不熟，不宜轻举妄动，他只得假意顺着对方，追问道：“俺脑袋摔晕了，那个蛇妖是谁？干了什么事来着？”

        络腮胡目瞪口呆：“你心还真大！美杜莎！十恶不赦，丧尽天良的蛇女美杜莎啊！”

        “蛇女？”孙悟空疑惑道，“姑娘？你们这么多人，围攻一个姑娘？？也太”

        “嘭！”

        他话还没说完，空气突然炸裂一声巨响，几人躲藏的石挡应声粉碎，碎屑飞沫中，一个朦胧的女子身形陡然显现。

        气氛陡转，剑拔弩张！

        “是蛇妖！摆阵！”

        赏金猎人们瞬间紧绷，二人成组，背对相依而立。面向前方的闭眼举盾，挡在脸前，与之背对背朝向后的，以盾内侧为镜，靠反射倒影指挥前者行动。

        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好不热闹！

        孙悟空在旁看得呆傻，内心腹诽，“滑天下之大稽，这什么诡异的作战方式？”

        他不管猎人们行径，抬眼望去，看见名气质阴郁，发型独特，面庞极具异域风情的女子。

        竟然生得如此漂亮！

        “美杜莎！今天就是你丧命之日！”身旁猎人壮胆般叫嚷，打断了孙悟空欣赏美人的兴致。

        那几人借喊话分散注意力，言语间全力投掷出多把飞刀，瞬间齐攻向美杜莎。

        “小人！”孙悟空心下大骂，犹豫是否要卷进烂摊子，前所未有地帮个妖怪。

        然而美杜莎却任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如没见般纹丝不动，任那些利刃，毫不停留地插|进她的小腹。

        她神情淡漠，缓缓问道：“为什么杀我？”

        几人闻声顿住，没想到会与对方展开交谈，怔愣片刻，找到道德依据后高声叫嚷：

        “你你你是蛇妖，祸害无穷！”，“我们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你还臭不要脸，勾引主神！”

        美杜莎听得麻木，翻来覆去，永远是这么几句，没个新鲜。

        她不耐烦地沉声道：“不为赏金？”

        赏金猎人的气焰瞬息，片刻后叫嚣重燃：“赏金那也是我们应得的！”，“就是，你要怪，就去怪发赏人吧！”，“对对，不然谁来这晦气地方。”

        “”

        顷刻间猎人已近身目标，索性背水一战，飞镖冷箭长矛齐出，同时攻向美杜莎！

        孙悟空目光一凛，“几个厚颜无耻的东西！”，他正欲转棍上前英雄救美，却不料眼前美人已然动作——

        “我的错。”美杜莎言如冷雨，放任箭矢利刃，尽数插没进自己身体。然而话音未落，伤口便快速愈合，穿过她身体的兵器铿然折断，尽数被肉身吐了出|来。

        她似大梦初醒，蓦然双目射光，发丝狂舞，周身有如排山倒海之势，激起飞沙走石傍身。

        “不好，她要化妖了！”赏金猎人见状吓得手软腿软，哪管什么阵型登时乱作一团，背对着美杜莎的两人撒腿就跑，还不忘扔掉武器减重，一路叮铃咣当。

        美杜莎讥讽道：“跑什么？敢做还不敢当吗。”

        她腾空而起，如瀑黑发顿时化作千条毒蛇，盘据纠缠，模样毛骨悚然，蛇眼无珠，黑洞中冒着惨绿幽光。

        那两个被丢弃的举盾人，没了后方指引，如两个黑熊瞎子般乱撞，对面前的危险一无所知。

        其中一人干脆原地蹲下，抱头紧缩，高呼道：“都闭眼，别看她！”传闻和美杜莎对视才会被石化，那不看就没事了！

        “呵。”美杜莎轻蔑，头上千蛇寻到目标，獠牙大张，吐着信子，嘶嘶声响霎时回荡天地。

        四人毫无还手之力，眨眼间，全数化为石像！美杜莎发上盘踞毒蛇这才收了獠牙，仿若饱餐一顿，渐渐隐去，又化回了头发模样。

        尘埃落定，石林间恢复一片死寂。

        “啪，啪，啪”一阵清脆的掌声，突兀地划破天地。

        孙悟空不住地拍手叫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大声赞叹道：“姑娘好功夫！好身法！”

        美杜莎眉头微蹙，这个方才一直在旁沉默静止的怂包，我念你未动不杀你，竟还敢主动挑衅？

        “喂！”她声音凌冽，故意把头转向一旁，“快滚，胆敢再犯，我取你狗命！”

        狗命怂包孙悟空大为不悦，心道，“好厉害的脾气，俺老孙偏要看看！”一个闪身到美杜莎面前，迎上她躲避的目光，呛声道：“叫俺老孙干甚！”

        美杜莎猝不及防，直白对视上眼前人，视线清明的瞬间，满腔的怒火登时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始料不及——

        对方有双光彩灿然的明眸。

        这眸中如凝烈火，流转金光，当真是火眼金睛。

        更重要的是，奇光溢彩的瞳仁，并没因变成石头而死气沉沉。

        怎么会这样？

        她凝噎多时，终于呢喃问道：“你怎么没事？”

        “俺乃齐天大圣，有个屁事！”明眸的主人开口，一身混不吝的戾气。

        美杜莎这才察觉，此人，不对，此猴身受重伤，皮开肉绽，血淌成溪，石头都染上殷红。

        这哪来的赏金猎人？抛弃队友不说，自己都没上战场还伤成这样，如此愚蠢，妄想取我性命？

        她敛起震惊之色，睥睨眼前人，开口嘲讽道：“你要不先治疗下伤口？别比我先死。”

        对方的眼睛却更亮了。

        孙悟空面上虽横眉怒目，内心正千头小鹿乱撞——

        她关心我哎！

        哇塞，她竟然关心我！

        自从俺没了花果山，这是第一次有人关心我！

        刚刚在那战斗中没看分明，如今细瞧这小女子模样，更是赛天仙绝美，肤白唇红，玉骨冰肌，黑发如瀑，勾魂夺魄，一双碧眼水光粼粼。

        被她看着，浑身伤痛都化作春雨绵软。

        孙悟空内心悸动，不及回应对方关怀，率先问最重要的事：“姑娘就是美杜莎？”

        美杜莎满头雾水，不知道对方打的什么鬼主意，讥笑道：“废话。”

        她再从头到脚打量一下这男人，确实相貌奇特，衣着怪诞：一身金毛，半赤上身，虎皮裙配高筒靴，还拄着根金光铁棍。

        看着虽绝非善类，但也实在不像赏金猎人。

        美杜莎没心思与对方打哑谜，坦白问道：“你不是来杀我的？那你来干嘛？”

        然而孙悟空的思路还停留在“美杜莎她关心我”上，针对对方的提问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眼珠一溜，嬉皮笑脸接道：“好好好美杜莎，我叫丑悟空。”

        美杜莎噗嗤笑了，什么怪姓！但她旋即正色，再次厉声问道：“说！你来此地居心为何！”

        “冤枉啊！”孙悟空委屈巴巴，“我从远处过来，不小心迷路才困在这里，与那些人毫无关系”

        美杜莎神色狐疑，不知对方所言是真是假。

        孙悟空回想今日经历，忿忿不平道：“连口水都没有！渴的我眼冒金星！”

        他似是说到生气处，浑身一抖，猴毛都支棱起来。

        美杜莎看丑悟空真诚可怜，又实在伤势惨重，令人不免心软，妥协道：“那你跟我回屋吧，我给你”

        她刚迈出半步，突然顿住脚步。

        毫无征兆地，一支利箭射穿了美杜莎的心脏。

        地上的金发猎人，尽最后一丝气力扳动弓|弩，用僵硬石化的舌头，艰难咒骂道：“海王会杀杀”

        一语未毕，化为凝固的雕像。

        “我呸！偷袭小儿！你还好吧？”孙悟空见状怒啐，他已经知道美杜莎乃是金刚不坏之身，对这突如其来插曲倒并未悬心。

        果然如他所料，美杜莎心口快速愈合，将箭折成两段，吐了出|来。

        孙悟空走到她身侧，宽慰道，“还好你不怕”

        然而他刚贴近对方半尺，便敏锐地察觉——不对！

        美杜莎此时浑身颤抖，好像极力抵抗什么一般，与先前从容判若两人，嘴中还嘟囔似是而非的诡异语言，听着都不像人话。

        孙悟空恍然想起，那金发说过什么“毒药发狂失心”，一下紧张起来。

        对方才褪去的蛇发猝然归位，更疯狂快速繁殖，孙悟空伸出手，然而还没碰到美杜莎，便被千蛇撕|咬袭来，发出骇人警告。

        “这密密麻麻的，还真有点恶心！”孙悟空惊道。

        可美杜莎似乎已听不见他的话，她周身散发着极重的戾气，杀意滔天，在盘踞蛇发的嚎叫尖啸中，双目逐渐惨白空洞，不见眼珠。

        “你”孙悟空不及劝阻，却见美杜莎腾空而起，俄然离地近百米，身姿傲然，向着远方凝视。

        孙悟空顺她目光望去，天际是一片沧海茫茫，他心中猜测，“估摸那就是海王宫？”

        美杜莎动作未停，手腕一转，空气中无数沙旋汇聚，极速卷石而起，傍其身旁，有如地裂天崩之势。天地间浩然烟波，她只身向大海疾驰。

        留下孙悟空在原地呆若木猴，“怎么就跑了？太不把我当回事了！”

        他齐天大圣美猴王，不怕阎王不怕仙，独独就怕别人轻视他！美杜莎的身影快速在视野中缩小，马上便要化成一个点消失去。

        不管了，先追再说！

        他顺着对方去路高呼：“好姑娘！美杜莎你等等我！”

        没了筋斗云，孙悟空连爬带滚，也没跟上火力全开的美杜莎，好在不知为何，刚刚在群蛇示|威注视下，自己满身伤口竟悉数愈合。

        现在又是一条好猴了！

        他凝神远眺，见美杜莎一头潜进惊涛骇浪中，内心惊奇又多几分——她还是个游泳健将呢！

        孙悟空猛跑百米，把住金箍棒，连喊：“长长长长再长！”

        一个撑杆跳，把自己也送了进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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