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秦晋(八) 乙亥政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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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的人说起当日那段天下分裂、群雄割据的烟尘旧事的时候,说起晋州的一时枭雄杨氏父子的时候,总也绕不过发生在天授三年秋天的那一场政变。
那不过是寻常的一个秋日的傍晚,凉爽的风飘游在晋阳行宫的天空上。早已卧病在床的天子,忽然召见晋王父子以及天子的亲弟阴平王入宫觐见。
这令正在对当夜兵谏天子“禅让”做最后部署的杨晟岳父子到底有些乱了手脚。
“大约是立太子的事情吧。”杨晟岳对杨灏说道。
毕竟二十二岁正值年华的天子近来病的厉害,药石无效的样子。所以杨灏也赞成。
“你说天子是不是要提立阴平王为太子的事?”
杨灏笑道:“父亲放心,我们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天子之位不可能是别人的。”
已然病笃的天子此前已经提及了立太子的事,雍都旧臣自然是拥护立皇子。而活了二十二年,从未自己做过一次主的天子却铁了心要立他同母的弟弟阴平王为嗣君。这自然是因为怕年幼的皇子更加被权臣所制吧。
与朝臣不同的是,杨晟岳父子对于立太子一事,却始终未曾明确表态,唯说天子尚年轻,不过偶抱小恙,既然天子与朝臣未能统一意见,可再从长计议。
晋王和世子灏的属臣以及心附的大臣们,自然就一齐闭了嘴,绝口不提立嗣的事。
“阿灏,我去一趟吧,还按原计划,能不动手就不要动手。
杨灏摇摇头:“父亲,既然已经决定动手就不要犹豫。”
杨晟岳却笑了:“那少年天子性子柔弱,只怕没这血性。或许我们不需动兵,他就妥协了。”
“羽林军不是我们的人。”杨灏提醒道。
“程校尉不是已经称病在家了吗?”
杨灏点点头:“我已经派人严密监视他了,他那个副将却是我们的人,父亲放心。”
“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杨晟岳淡淡笑道。
“父亲,天子早不召见,晚不召见,偏赶着这时候,别是觉察了什么。”
“不可能,此时就连王琮和杜平遥他们都不知道。”杨晟岳道。
杨灏听了,也自放了心,却又道:“不如提前动手吧。”
杨晟岳摇摇头:“再等等。”
然而到了宫门前,杨晟岳忽然回过头来,道:“阿灏,你就不要进去了。虎贲和郎尉还需要你布置,如今我进去稳住他们,待我一出来,等石元鲁他们拿到了武库的武器,立刻动手。”
杨灏勉强笑道:“要不父亲干脆托病不进去了吧。”
“事到如今不进去了,不是无端让人猜疑吗?放心吧,宫禁里都是我们的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也是,除了虎贲和郎尉本是杨灏亲信外,就连羽林军的副将也是他的人,唯有羽林军校尉是天子的人,如今也不在宫中。天子暗弱,早被他们父子捏在手心里了,哪还能有所作为。
杨灏也无话可说了。
“阿灏,我们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了。今夜,得了禅让书,这天下就是吾父子的了”秋风萧瑟中,斑白了鬓发的杨晟岳志得意满,拍了拍杨灏肩膀,却又转为温言柔语:“从前我固然护着你那几个兄弟,但从来没把它们放在眼里。”
“父亲,我知道。”
“冬奴,你母亲,是我最爱的,却也是我最恨的。”杨晟岳忽然说道:“我没想到,最后是她的孩子,最肖我。”
杨灏心里一沉,又一酸,“冬奴”这个名字,多少年不再被人提起了啊。
其时几个小黄门正拉了一车的各色菊花向着宫门处踽踽而行,那黄色、绿色、红色、紫色的种种花瓣在风中颤颤悠悠,开得正盛。
他看着父亲转身大步向宫禁走去,夕阳下,拖着个长长的影子,心里百味杂陈。这声冬奴,是他记忆中,父亲第一次这样唤他,也是最后一次。
后世人再说起这被称为“乙亥兵变”时,往往语焉不详。所知的不过尔尔。
天授三年,八月,乙亥日。晋王杨晟岳忽被召入宫禁,与天子、阴平王共论东宫事,相谈甚欢,并无龃龉。忽羽林程校尉从帐后出,直击晋王。晋王随从自外闻,呼入以身翼蔽晋王。然寡不敌众,为羽林郎攻杀。于时,旅贲令石元鲁得知消息,率属下骁勇者,夺武库门,或兵甲,攻入天子寝殿。
随后世子灏获知此事,率郎尉禁军及射声校尉石英部于宫门前列阵,突入,阖宫门。
住近宫城者,得夜闻刀兵声黎明乃绝,得观宫禁火光照天。
翌日,宫门大开,而晋阳街头冷落无人,文武大夫如王琮、杜平遥、董宁、宋希、孙询等得入宫禁,余者战战兢兢,未敢有出门户者。
数日后,天子带病勉出,朝会众臣。因天子病笃,口不能言,敕令宦者宣羽林校尉程云胁迫天子立阴平王为嗣君,晋王杨晟岳为保天子,殒身于天子寝殿。此二国贼已为禁军所诛,罪及三族。余从者亦下廷尉,后以律罪及满门。
晋王笃诚忠正,为天子殒身,其葬礼超于王,谥曰武,称晋武王,天子辍朝,百官扶灵,白衣素冠送葬。世子灏忠勇,即日袭封晋王,拜丞相,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加大将军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自此晋王府、丞相府及尚书台等私属向晋王称臣,朝士称仆。以射声校尉石英功大,加为中护军。石元鲁首入殿中,得保天子,加为虎贲校尉,号忠勇将军。王琮擢升为尚书令。孙询升任太常。
至天授五年初,天子崩,晋王灏奉皇嫡子为天子。
至此“乙亥兵变”之尘埃定。然又有人谓此变当有隐情:
是日晋王与王世子本拟以兵变迫天子退位禅让于晋王。然事为人所发,故天子密令羽林郎入宫,乃佯召晋王父子入宫论嗣君事。晋王为掩其事,堂皇入禁中,入则睥睨天子,羽林校尉程云等忽出帐中攻杀晋王及随从。然旅贲令石元鲁悍勇,时当值,尚与其属分甲及兵戟,闻变,未及穿甲,持兵器入控寝殿,虽伤犹战,众不敢撄其锋。初世子灏本与晋王同领诏欲入内,然因故未入,故免。得获变故,亦率禁军逼宫天子,杀阴平王及程云。及王琮、杜平遥、孙询等入宫,乃定局势。
一场波谲云诡、血雨腥风化为平淡无奇的饭后谈资,却也总有令人想入非非之处。
譬如天子和阴平王既然与晋王相谈甚欢,何来阴平王密谋自立?校尉程云是受谁包庇,如何躲在天子宫殿的帐后的?一个小小羽林校尉郎为何敢于谋杀晋王兼宰相,而天子竟能坐视?“余从者”究竟是谁,他们是真的参与了,还是不过是后来的晋王——杨灏剪除异己额借口?既然是召晋王父子入宫议事,为何杨灏未曾入宫?旅贲令石元鲁固然有夺取武库的悍勇,但是其余禁军何以能够迅速集结陈兵宫门外?第二日进入宫禁的文臣武将多为晋王亲信,天子是否是被胁迫?孙询作为雍都旧臣,何以有此殊荣介入其事?
究竟是晋王父子要弑君而自导自演的宫廷政变,还是天子欲诛权臣却被权臣之子反扑的桥段?
莫要说旁观别闻者多有疑惑,刚刚操办完父亲丧礼的杨灏终于腾出空来思想当日情由,也觉疑云重重。
譬如杨灏进入天子寝殿时,程云与阴平王皆已死。事后他也曾问石元鲁,为何急于杀此二人。
石元鲁叹了口气回道:“程云是阴平王所杀,阴平王乃是自杀,臣想拦来着都没拦住。”
这倒也未出乎杨灏的意料,天子欲杀晋王父子,而托病不出的程云能够躲在天子帐后,自然是天子授意。阴平王怕杨灏众属等生擒程云,不利于天子,杀其灭口,最后自刎以保天子。
对此并无大疑问的杨灏将目光直刺向石英:“程云是如何避开你的严密监视,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天子帐后的?”
石英脸色惨淡,当时他手下得力的不是派往雍都就是在忙碌使天子“禅让”的要事,他的注意力也全在宫中,所以疏忽了程云。
但失职就是失职,他也并不推脱,便跪在地上请罪:“这是臣失职,请君王治臣之罪。”
此时按照天子诏命,晋王属臣自可对晋王称臣,如石英、石元鲁等乃其作为大将军大司马的属下,但与从属于他的丞相治下属臣以及尚书台这类丞相私署不同,仍算朝士。但二人乃当世间与杨灏最腹心者,固也称臣。虽不合制,也无人敢置喙。
对于石英的请罪,杨灏脸上阴晴难辨。毕竟若非石英派出的人没看住程云,令其突然出现,他父亲不会被杀。但当时“禅让”的事才是头等大事,忽略了早已被制服的程云也在情理之中。何况石英的忠诚又是不容怀疑的。他并不想追究责任,只是想知道程云逃过监视的详情。
他看了俯伏在地的石英半晌,终于一字一字狠狠问道:“我问你程云是怎么避开你的监视的?”
石英顿首答道:“是有人趁夜挖了地洞,钻入他家里,将他接出来的。”
“什么人有这本事?还能下这苦功夫?”杨灏怒极反笑。
石英摇了摇头:“不知是何人,只知道是甲戌日,有人从他邻居家的院内挖起,隔着一条小路趁夜挖进了他家。程云的家人仆从我都亲自审问了,他们并没有发现异常。就连那个在后园里的洞也被填埋好了。”
“你怎么知道是甲戌日夜里挖的?”
石英答道:“因为甲戌日夜,程云邻家的人全被迷药迷翻了,待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他们又被看管了一日一夜,直到乙亥日夜里,那些人才离开。且那洞中土都极湿润新鲜,只可能是近两日挖的。而且,看挖的手法,仿佛其中有极老道的盗墓贼。”
“石英啊石英,想不到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把你耍了,这人还是你一向没看在眼里的程云。”
杨灏仰天长叹,既是感叹石英栽到一个平庸之人手中,也是感叹父亲一世英雄,最后死在一个无名之辈手中。他对父亲说不上亲近,甚至因父亲曾将年幼的他放逐越州而暗中深恨,然而此刻想起父亲之死,不禁一阵难言的苦涩。
见了这样的杨灏,石英不禁动容:“是臣害了武王,请君王治罪。”
杨灏不过片刻失态,终究归于凉冷平静:“石英,你起来吧。”
石英并不敢,依旧跪着。杨灏也并不再纠结,面上平静,心中却一片滔滔,闪现出那日他率禁军进入寝殿后看到的情形:程云虽死,剩下的羽林郎犹在奋战。但他们虽拼死捍卫天子,却连武器都并不全备,显然乙亥日之变乃是临机其事。
为何在距离他和父亲欲行“兵谏”的几个时辰前发生这样的变故?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天子要在这时候临时起意?
“石英,你说这真的是巧合?还是有人泄密了?”
石英想了想,便道:“此事甚密,除了故晋王和君王,臣和元鲁,此外无人知其事。且元鲁和臣属下之人,并无归家以及亡出者。除非……”
见石英欲言又止,杨灏问:“除非什么?”
“除非是送出乔姬的事,被人看出端倪。”
杨灏听了一阵沉默。当日他与父亲有此图谋,自是瞒得密不透风。反正禁军全在杨灏手上,不必动用其他人,所以即便是亲信如王琮、杜平遥等固然不知,便是杨灏的几个兄弟也全然不知情。为秘密行事,甚至连家人也未作任何安排。时至今日,所有人也以为是天子与阴平王密令羽林郎袭杀晋王,杨灏不过是为自保罢了。且他能放过天子,已是绝大的仁慈。
唯有杨灏的嫡子,当日杨晟岳令他派亲信悄悄送出城安置,对沈清茹都以令嫡子从当世大儒从学为由骗过了的。
至于别的人,其身之安危本不在考量范围内。但是杨灏偏偏在起事的前夜去了河山馆。当然,他的本意并非要送出梦喻。不过是临大事之前,却想来瞧瞧她。虽说这场实力悬殊的“兵谏”想必不会有什么悬念,杨灏的心中自然也是轻松的。然而,既然是事关天下的千古伟业,总是多少有些风险的。
他来的时候,梦喻早已睡下。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月光下悄悄打量她的睡颜,然而那宁静睡去的样子,竟让他心中一动。
如果他的母亲,没有唇边的那抹鲜红的话,那最后的一幕,想必也如这女子睡去时的容颜一般宁静安和吧。
也是这样的月光,也是这样容颜美丽、性子温柔,却又带着几分深深镌刻在骨子里的倔强的女子。
他忽然叫来了石英,令他立刻派密使送走梦喻。睡眼惺忪、不明所以的梦喻泣涕哀恳,不愿离去。
杨灏从始至终都并不动容,冷着脸不发一言,只答应她去简单装束了,便由着黑衣劲装的密使将梦喻塞了口,拖上了车。
“不会吧。”石元鲁忽然出言,惊醒了杨灏的思忆:“乔姬可是夜里被偷偷送走的。除了河山馆几个近身伺候的,谁也不知道。就算是那两个侍女也不可能怀疑。君王对乔姬的冷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乔姬又是那样离开的。任谁看着,也只会以为是世子厌弃了乔姬,远远地打发了吧。”
这令杨灏彻底中断了对于究竟是何处出了纰漏的思索,摆摆手:“你们也不必猜了,去把那几个挖地洞的人找出来。”
“是。”石英忙答应着,随后又道:“昨日太常孙询等人已经上书,奏请天子以嫡子为太子了。”
对此,杨灏仅点了点头,并不在意的样子,倒是转头去瞧了瞧手因收了刀伤,手臂犹吊在胸前的石元鲁:“元鲁,如今你是虎贲校尉,天子近身的宿卫,没事也劝劝天子。”
石元鲁自然明白“劝劝的意思”,心中极是轻视百无一用的天子。何况他在杨灏面前并不掩饰,此刻直陈心言:“当日君王不该拦着,若让臣等动手的话,只怕君王如今就该是天子了。”
动手,自然是趁乱动手置天子于死地了。
杨灏尚未如何,石英虽还跪在地上,回头怒声喝道:“你胡说什么?这些大不敬的话若再从你口中出现过一次,我定当手刃你,除了你个祸害。”
石元鲁自知失言,也赶紧跪下请罪。
杨灏听了叔侄二人的话,唏嘘长叹道:“知我者,石英也。如父亲这样的砥柱之梁已去,今时今日的晋阳不可再有大变故。你们看着吧,再往下必然是多事之秋。”
此后之事,果如杨灏预言。
十月,北狄联合冀州袭扰晋州北部边地,晋王灏派陈广等前往征伐,大败冀州与北狄联军。陈广获封靖远将军之称,其实职已位列晋阳八大营校尉之一。
十一月,在与豫侯的一场对战中,董宁自请兵出征,战未果,降了豫侯,祸及三族及追随者之族。于是晋王灏派出征东将军宋希与攻豫,夺取武安。
同月,晋王异母兄杨淼口出怨言,诽谤朝廷,坐罪入狱,杨淼母求告范夫人及杨灏未果,乃求之于宋氏,宋希出兵在外,而宋效等拒而不见。杨淼见不能免罪,一经审讯而自饮鸩死,祸及妻子儿女。杨淼岳父文华君惧祸,自经死,其家得免。
十二月,荆侯派兵攻伐南阳宛城等郡,虽未果,晋王灏不得不增派兵力加强南阳守备。
梦喻就是在这多事之秋重回晋阳的。
当她再次踏足这河山馆,馆中人皆称“夫人”,荣宠钟爱更胜从前。她对着那枯了叶子,空剩枝条瑟瑟的桃花树,忽想起两年多以前,他和她共饮“桃花春梦”的情形,又想起他曾对她说:
“当有一个人,你视如天下唯一的珍宝时,你就不愿她蒙受半点尘埃。”
“以后我不能总来看你了。不管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当真。”
当真恍如隔世了。她想着想着,眼泪便不由流下来。
“怎么?还委屈呢?”不知何时杨灏已悄悄来到她身后,轻轻拥了她的肩,将她护入怀中。
他一定是以为她为了这两年多时光的冷落才委屈落泪的,然而梦喻却全然不是为此。
“世子,我今日才知道你对我的情深义重,然而我此生只怕无以为报,这教我如何不遗憾?”
“谁说的?你陪在我身边,我们共赏这一树桃花,共做一场春梦,此生足矣,何用回报?”
梦喻听了,泪落如珠,半晌才转悲为喜、强做欢愉:“哪有什么桃花,只剩一个破树枝子罢了。”
“和你同赏的话,一个破树枝子也自是一春明媚。”
此情此景,于梦喻而言,是难以言喻的悲喜交加;于杨灏,却是一生一世的心满意足。
这一次,他总算可以毫无顾忌的与她日日相守,耳鬓厮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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