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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决胜(七) 风陵渡


  风陵渡一战,后人论起时,都道此役并不仅仅在于当时之胜负。近则改变了从天授五年开始,直至元康二年初,历时一年的秦晋豫大战的结果,重建了秦晋豫荆之间的格局。远则是秦晋争夺天下,势力逆转的关键之战。
  四月,风陵渡。
  滔滔黄河在残阳余光之下,呈现出辽远而平静的绚丽壮阔。
  靖远将军陈广背倚着薄暮时分的一春晚风,吟鞭西指,意气昂扬。他起自微寒,能征善战,战不惜死。历经战火,从未败绩,挫败冀州与北狄联军,更将北狄军败退草原以北,赶入茫茫大漠。
  如今无论是南下河东的车骑将军杜平遥和前将军宋希、东出滏口陉的周云捷,更遑论蒲津渡和龙门渡的疑兵,不过都是他——陈广的疑兵,为衬托他来日的赫赫战功。甚至于他的胜败,也将成为整个战局的关键。
  他将强渡风陵渡,直逼雍都,若能短时间内拿下雍都,他固然成为千古名将;即便拿不下,河东地的马汉阳部、长平的姜恪都不得不回护雍都,届时他围城打援,与杜平遥两下夹攻秦军,秦军必被分割消灭。
  他看着属下将大大小小,无数船只放入河滩。他将带着一万最勇武的三晋武卒,飞渡黄河,直扑关中。连河西地都放弃,目标只在雍都。
  雍都此时如此空虚,便是韩高靖英明神武、能征善战,雍都城墙坚固,河池渊深,也等不到援军到来。届时,雍都在手,那么出征在外的秦军——无论是遥据河东的,还是陈兵南阳的,占有蜀地的,深入陇西的,都将成为无主孤军,必然可各个击破。
  其时夜幕降临,陈广下令全军:“渡河!”
  传令兵挥动旗帜,一万精兵得其号令,纷纷登船。
  于是便趁着暮色的遮掩,准备抢渡风陵渡。然而夜色茫茫,既掩盖了晋军的隐隐楼船,却也掩盖了早已部署埋伏、以逸待劳的秦军。一万军队,虽不算多,却也不能一时尽渡。等到刚刚上岸的一万多晋军前军,尚未列阵整队,就已经踏入了秦军的天罗地网中。
  若非敌众我寡,韩高靖早就将陈广分割包抄了,饶是如此,出其不意的击敌半渡也斩杀了大量晋军,晋军霎时大乱。因摸不清秦军虚实,甚至连秦军掩藏何处也无法确知,只见秦军神出鬼没,四面摇旗震颤了整个夜晚。晋军不知该如何反击,未及反应就被打蒙了。被杀的、败逃的、落水的、自相踩踏的……伤亡惨重。
  陈广命令督军在后斩杀逃跑的将士,甚至亲自挥刀砍了准备夺船返回的副将。他到底是身经百战的战将,约略稳定了神之后,便见秦军虽四面皆是,战马嘶鸣声、摇旗呐喊声虽四起,其实虚虚实实,大多不过是虚张声势。雍都空虚,此时定然凑不出一万军队。于是他命令亲信将领继续拦截逃兵,稳定军心,自率秦兵一支,选择旌旗麾动、鼓噪呐喊最盛的一方,冲入其中,果然此处乃是虚设疑兵,便即斩其将领,提着人头,迅速驰还,以示晋军。
  晋军见了秦军将领首级,果然沉静了许多。而此时晋军后军近万人也陆续登岸,于是晋军稍稍振奋,便聚集起来,等待陈广下令。谁知此时,秦军见晋军已陆陆续续,全部渡江并聚齐,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油箭,满天流星般射向晋军,更有骑兵驱赶拉燃起熊熊大火的数百辆牛车冲入晋军阵中,晋军陷入火攻中,一时乱了。随即秦军骑兵一阵冲杀,更有鹞鹰直入晋军中袭杀兵将,晋军损失惨重。
  然那陈广并非易与之辈,虽面对如此境地,不顾众将劝其撤军之议,纵火烧了沿岸船只,阻绝了晋军逃亡退路,并在极短时间内部署起了一支由勇武士卒组成的勇猛死士,由他亲自带领,冲向秦军,几番厮杀,直到月落时分,方暂时击退了秦军的进攻。
  于是清点兵马,分作三队,其一于四面巡逻,其二守住战备物资及武器,其三,选择地势较高处,修筑营垒,安营扎寨。虽然风陵渡地势狭窄崎岖,但陈广竟依地势而稳扎。
  驻扎风陵渡的秦晋两军,皆是最精锐的军队。陈广所率晋军虽损失惨重,但毕竟所率兵马极多,此时清点,尚有万人余。韩高靖所率,其实不过几千人,陈广虽知道秦军数量有限,但秦军营垒极深,疑兵布阵又隐秘,探不清虚实,也未敢贸然轻动。
  此时晋军背靠黄河,粮草输送不便,本拟好的速战速决,此时也行不通了,只得派人过河去杜平遥军中筹措粮草。但杜平遥粮草也堪堪够用,哪肯轻易拿出粮草来,碍于杨灏对陈广的器重,虽不至于完全不顾,但时或寻了借口断其供应,即使运来也不过以少充多,以次充好,敷衍罢了。
  即便如此,陈广亦仍在风陵渡站稳了脚跟。两军对阵半月有余,慢慢晋阳运来的粮草,才陆续到达,但因黄河阻隔,又加上河东秦军的阻挠,粮草亦十分匮乏。如此两军相互袭扰,各有胜负。此时管培员已赶来驰援,秦军大振,小胜几场,然犹未击溃晋军。
  又数日,顾显率戎胡军前来,此时秦军与晋军从数量上已趋于接近。
  而陈广已失了先机,且孤军深入,明显士气不足,然他犹自沉稳,不肯轻战。
  但毕竟陈广为粮草所掐喉,不得已而定了夜袭之策。却在夜袭时,吃了戎胡军的大亏。那戎胡军多为骁勇善战的戎人、胡人,又有战马优势,先是一阵掩杀后,步兵才出战。
  此后秦军几次挑战,陈广便拒不出战,但粮草日益不继。他知道战机已失,便悄悄命亲信暗中联络等在黄河东岸的后军准备船只,拟定撤退之法。陈广日夜悬思撤退之法,北上龙门渡撤退线太长,陈广便只得选择从风陵渡乘船,逆水而上,折向尚在晋军手中的津蒲渡。于是他事先派出亲信斥候兵趁夜乘小船渡河,至蒲津渡联络接应事宜。
  秦军亦知晋军必不久支,也苦思破敌之法,以免其悄然撤退。
  至撤退那夜,晋军按照事先部署地有序地撤到津蒲渡。陈广深谙兵法,即便韩高靖亲率人来追,却见沉沉暗夜晋军井井有条,前军、中军、后军、翼军配合得天衣无缝。秦军屡屡袭扰,只能歼灭小股,却无法消灭撤退大军。且韩高靖率军行至半途,斥候来报察陈广有伏兵。于深夜之中,未能全辨敌情,深怕中伏,也未敢轻进。
  静夜如漆,水波暗涌,一排排事先陈列好的船只静静地漂浮在黄河之上。
  眼见得晋军前军即将到达河岸,徐徐退入河上一字排开的船只上,如此韩高靖等人也只得望河兴叹了。
  若非那股莫名其妙杀出来的有如豺狼般的剽悍劲旅的话,陈广将不至惨败,秦晋战局、实力不至迅速扭转。
  忽然一支支火油箭如流星般般,在黑沉沉的天空中划过无数美丽的花火,迅捷地投向河船上,船只尽数燃烧,猎猎火光照亮了整个风陵渡,照亮了秦晋两军将士的面孔……
  不知是火光所致,还是杀心烧起,这双方最精锐的士卒目光如燃烧的火炬。随即,双方如狼似虎般厮杀搏斗。
  饶是陈广勇悍无双,也从未见过如此勇猛强悍的虎狼之军——那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一支奇兵。只见其人也不甚多,两三千人,甚至也未见什么战术,却人人不惜死,在火光的映照下,分作几股,突入晋军中,横绝冲散了陈广精心布置的后撤军队。
  晋军大乱,韩高靖眼见突然火光冲天,映照天地,又闻前方杀伐之声,亦迅速做出判断,将管培员军、几千禁军部署从两翼夹击虽乱犹自勇战的晋军。他自己则率一队亲军赶上前来,挡住晋军后路。而顾显戎胡军则先是从晋军两翼以连弩攒射,戎胡兵擅长骑射,虽黑夜之中也可借火把之力射杀射伤无数,后又以速度优势,狼奔豕突、横冲直入晋军,挥刀砍杀。即便有侥幸逃离的兵将躲过了戎胡军,又会被管培员和禁军所率步兵拦截击杀。
  直战至黎明时分,才见尸横河滩,倚叠相交,几无插足处。陈广所率一万大军全军覆灭,本欲血战到底的陈广被副将击晕,夺得一船,抢渡黄河,唯有护送陈广的副将和戍卫亲兵十余人到了黄河东岸,逃至杜平遥大营。
  此时韩高靖方知,昨夜突然在晋军军前拦截,与他共同包抄夹击的将领竟然是汉中营郡兵都尉邵恒。
  原来自三月底韩高靖暗中部署,于风陵渡以逸待劳破了晋军扑杀雍都的计划后,风陵渡之战已大白于天下。邵恒得到确信后,知道韩高靖兵马有限,便安排好汉中守军之事,欲要趁此机遇,建立功勋。
  他并不如别人那样选择走子午道或褒斜道来驰援,竟出其不意地顺汉水而下,经南阳地,在武关下,派人飞马通知令狐嘉树,得到符契,这才过武关。这样行军出乎人意料,令人猝不及防不说,此道有汉水、丹水,道路较平坦,不但利于携带粮草,其实比走褒斜道和子午道要快。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黄河渡口,突然掩杀禁军。
  从前平平无奇的汉中郡兵,到了邵恒手中,不足二年时间,竟个个如狼似虎,骁勇异常。这才能以灭顶之势,冲散晋军。
  但邵恒还没见到韩高靖就挨了令狐嘉树一顿破口大骂。
  “你是不是疯了?只顾逞匹夫之勇,险些误了大事!难道不知道这有多冒险?你自作聪明,自作主张,作死不拣好日子!”
  邵恒不说话,却满脸的不以为然。
  “你还有理了是吗?你怎么不上天呢?有你这么领兵作战的?冒失冲动,好大喜功,目光短浅,胸无大局。”
  邵恒终于被骂出了一句话来:“郎中令所言,实在颠倒是非。”
  “我颠倒是非?你懂不懂将兵之道?你没读过兵法?”
  “我不懂将兵之道?我不读兵法?”邵恒眼睛里全是睥睨天下之色:“兵贵神速、出其不意。若我如郎中令这般畏手畏脚,只怕陈广大军早渡过黄河去,好笑我秦川无勇士了。”
  令狐嘉树满脸阴沉:“你是不是以为,就你是秦川勇士?别人都是傻子?我问你,如果此时汉中丢了怎么办?如果你过南阳时,被南阳的晋兵拦截怎么办?”
  邵恒笑得有些得意:“郎中令真是杞人忧天,仆既敢出来,就敢保证汉中不敢反,就是反了我也可在一月之内平了。至于南阳?他们动也不敢动,两只眼睛只盯着庞峻和窦延年,别说南阳晋军没发现,就是咱们的庞、窦两校尉也没发现呢。”
  令狐嘉树不怒反笑,点点头:“好大的口气。你好好狂吧。如今你的问题可不是汉中反不反,南阳军发没发现你那么简单。”
  “我知道。不就是不经主帅调令,私自行动,擅离职守?”邵恒竟有恃无恐:“郎中令有没有想过,大军在外,雍都空虚,满盘之上并无活子可用。若我爱惜羽毛,不肯做这活子,只怕陈广渡过黄河去,我们就失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那你以为接下来该做什么?”
  说这话的,却并非令狐嘉树,而是不知何时站在他们不远处的韩高靖。
  令狐嘉树尚可,邵恒忙去行军中之礼:“请君侯治仆擅自用兵之罪。”
  “我问你接下来该做什么?”韩高靖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波澜。
  邵恒便道:“仆以为当趁热打铁,渡过黄河,与卫尉卿和越骑校尉合兵共击杜平遥和宋希大军。”
  “说说看。”
  “杜平遥和宋希所率乃晋州主力,卫尉卿和越骑校尉虽然擅长攻伐出击,骁勇善战,但是却兵力不足,不足以守河东地。河东地非但膏肥之地,将来可做我大军攻晋阳时的粮草之地。且其位置重要,可摁住晋州的手脚,并将晋州与南阳分隔开来。那么南阳晋军便可成为一支孤军,庞、窦两校尉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收取南阳,可与武关连成一片,互为犄角。将来可以此为跳板,取襄阳、伐荆楚。”
  “你倒想得远。”韩高靖未置褒贬,淡淡说了一句:“那么你不遵帅令,擅自出兵怎么办?”
  邵恒心思奇快,忙道:“仆愿以戴罪之身,随君侯杀过黄河,待取河东后,单凭君侯处置。”
  这年轻人倒是乖觉,韩高靖一边想着,便道:“那么,随我去帐中共商策略吧,尚书丞已等候多时了。”
  尚书丞,是陈延新担任的职务,不过是个四百石的尚书台属官,但韩高靖对他的信任却是人人看得见。此等重大军中事,自然少不了他。
  说罢,韩高靖率先入帐中。令狐嘉树却悄悄向邵恒肩上打了一拳:“你小子命好。”
  邵恒笑着低声道:“郎中令提携得好。”
  邵恒不但勇悍,且多智谋,如何看不出令狐嘉树大骂他,其实是为护他的心意。令狐嘉树瞧着不过二十出头,却智勇双全的邵恒,不觉暗叹,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风流少年了。
  五月,韩高靖命管培员守风陵渡,带顾显、邵恒等渡河,与马汉阳、郭孝攸合兵共击驻扎在蒲坂城北的杜平遥等。其时,秦军兵力不占优势,却上下一心,杜平遥堪堪只有防守之力。
  宋希早就感觉出了杜平遥的无心恋战,大约是从陈广逃回后开始的。
  这固然是因为以陈广之善战,战前之周密巧妙的布置,竟败给韩高靖,这对于杜平遥是个沉重一击。然而更动摇杜平遥之心的,却是因陈广被押解回晋阳时,他出于好心的一句提醒。
  陈广才逃到营中来不过数日,杨灏便派使者来。那使者说晋王大怒,要治陈广之罪,以囚笼押解回京。杜平遥平日便与陈广不合,见陈广被押解回京,不觉便有轻慢之色。
  倒是宋希仍是一派和乐融融,说道:“晋王在气头上,说要怪罪将军,此后必然还要重用将军。”
  非但不轻慢,还待囚车中的陈广极彬彬有礼,并亲自派人跟随回京,嘱其随从人员好好保护照料靖远将军陈广。
  陈广走后,杜平遥十分不解。
  宋希便道:“将军难道看不出,陈将军之败,非因其战不善,乃因急渡风陵渡,闪击雍都的密议被泄露。错不在陈将军,晋王何等睿智,怎么会不知道?押解一事,不过是表面文章,杜老将军不可不察,枉自得罪了人。”
  杜平遥这才恍然大悟。他征战杀伐、戎马一生,却不及宋希这样一个年仅不惑的儿辈。此时方知,人生起伏成败,机窍难测。然因陈广虽说是因消息泄露才战败,但战败就是战败,怎可轻易饶恕,杨灏却偏宠陈广。于是杜平遥便十分灰心,无心全力征战。
  宋希本是晋州大族,出身高贵,又深知世事,眼见韩高靖等如狼似虎,也无心苦战。
  如此便败势难免,不过几次小败后,至六月间便引军退至平阳。一代名将杜平遥再不复当日之勇。韩高靖布置好马汉阳守河东后,便率禁军、顾显戎胡军、郭孝攸等部还雍都。
  管培员仍去守散关,邵恒暂归汉中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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