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天亮

玲珑想也没想：“好！”

        姬弘眉尾轻挑：“我还没有开价。”

        “你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把他还给我。”

        “我要你。”见玲珑不语，他又补充道，“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影子，随我处置。但如果你想，你可以送他出去，回他的白龙馆继续做馆主。作为交换，我要你留下——做我的玲珑。从今往后，你要陪伴的，是我，你口口声声唤的子夏，也只能是我，你永远不能离开。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你愿意吗？”

        玲珑没有说话。她垂着头，颤抖的眼睫遮蔽了瞳仁，使人看不出她的情绪。许久，她轻声道：“好。”

        “成交。”

        屋子里除了垒在柜上、横在墙边的石料，就剩下沉重的静默。玲珑抿着唇，撇开目光，只去看留影石上子夏的衣角。姬弘不以为意：“在这等着。”他取来拓纸浸湿，敷在留影石上，用一柄木梳轻轻敲打，直至纸面完全贴合，透出清晰的人影。

        玲珑眼巴巴地望着：“好了吗？”

        “等着。你还真是个急性子。”姬弘瞥她一眼，见玲珑举着双手给纸扇风，不禁啧舌。权当取乐，姬弘从腰间抽出团扇，装模作样一起扇起来。玲珑看见，撇了撇嘴，上前要夺。

        “欸？”姬弘将扇子举高，看玲珑急得踮脚，觉得颇有趣味。

        “还给我！”

        “还你？”姬弘轻哂，团扇拿在手中旋转把玩，指尖轻弹扇面，“这帝屋木扇骨，这鲛绡扇面，还有这包边的云锦，哪一样是你的？”

        “反正不是你的！”玲珑一把抢过，兜进怀里，别开头不再理他，静静窝在一边按揉酸痛的脚踝。

        待拓纸干透，影子便转移到了纸上，姬弘将其掲下：“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嗯。”玲珑接过，捧在手里，连折都不敢折。

        姬弘不紧不慢地收拾起拓印工具：“我这锁琳琅对人间只开一夜，若是着紧些，或许还赶得上送他回去。鸡叫三声地门关，鬼市与人间便无通路，只能等明年了。”玲珑这才将拓纸小心卷起，转身走了。

        姬弘看向她的背影，唇边浮现意味深长的笑意。玲珑触碰过的器物都烧成了灰，一张拓纸又岂能留存？影子不过是条影子。很快，这个人，这颗心，就都是我的了。

        夜已将尽，旭日未升，但天边已泛起亮色。方才坐着歇了一阵，脚腕的不适缓解许多，行走已无大碍。玲珑一路分花拂柳，往白玉凉亭奔去。哪料那红狐守株待兔似的卧在水边，玲珑足下一顿，停在两丈之外，不敢轻易上前。

        踌躇间，火焰从指尖窜了起来。

        玲珑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松手。是拓纸！拓纸在燃烧。“呀！”拓纸乘着自身燃烧而生的热流飘飞，玲珑慌了起来，跑着去抓，却总也抓不住，“别，别烧了，别烧了！”

        狐狸听见响动，倏地站起身，往这边跃了几步。

        此刻玲珑却顾不上怕它，直追到水边，拓纸飘飘荡荡，飞落在水面上。可火焰没有熄灭，最后的一角拓纸飘在水面燃烧，眨眼间烧没了，一丝灰烬也没留下。

        “子夏……子夏！”玲珑扑到水畔，半个身子探进水里，徒劳地企图捞起什么。

        掬起水，再看着它从指缝间溜走——这水清得令人绝望。

        “不可能……”玲珑愣怔地望着荡开的涟漪，“怎么可能……拓纸怎么会烧着呢……”她浑身湿哒哒的，头发也在往下滴水，一旁的狐狸莫名其妙，上前嗅她，又咬住她的裙角往回拖拽。

        “谁？”玲珑回头，看见狐狸火红的脑袋，惊了一下，被拖着退后了几步。

        就这么一瞬，玲珑脑中闪念，回过神来：她用了素纱衣，纱衣便着了火；她用了飞天帛，披帛烧成了灰；拓纸……也经了她的手！不知为何，这里的器物被她使用或触碰就会烧毁。

        那……他知道吗？他定是知道的！怒从心头起，玲珑揪住狐狸颈边的红毛，当头便打：“是你！又是你！”

        狐狸一时懵了，从来只有它吃人，哪有人打它！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玲珑一边打它，一边掉眼泪，狐狸被惹得炸了毛，低吼着挣脱开去，玲珑抓了空，越发难过，嚎啕起来：“你们算准了……骗我……为什么骗我？你把子夏还给我……”

        挨打的是它，这女人又在哭什么！狐狸咆哮，九尾庞庞扇起狐火，玲珑哭着吼它：“你不是要吃我吗，给你吃！”

        荧绿的狐火飘忽而来，玲珑还掉着泪，却捏紧了双拳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无风起浪。

        身后的水面卷起旋涡，水龙袭来，拍灭了狐火，也浇透了狐狸。狐狸呛了水，夹起尾巴呜咽着逃走。玲珑跑回水边，方才洪波汹涌的水面没一刻便恢复了平静，清凌凌的水里只有她的倒影。

        水中银光流过，汇成子夏的影。

        “子夏！”玲珑蹲下身，看着水里的影子，声音哽咽，“你还在！我还以为……”泪水滴入水面，激起细小的涟漪。

        “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子夏伸出手，“走吧。”

        玲珑看向他，不知该如何动作。

        “把手给我。”子夏说。

        玲珑尝试着伸出手，触碰水面，手指激起波澜，水中影随之荡漾，玲珑有些紧张地盯住他，怕他又消失了。子夏道：“你看。”随他的视线看去，倒影里，子夏牵起玲珑的手，笑着看向她。

        玲珑愣了下，抬袖抹去泪花，定睛再看，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天边微光映入水面，给他们的影添上一层绮丽的晕彩。

        “天快亮了。”子夏道。

        玲珑点点头，站起来，踏上水面。她不时低头查看，生怕自己走得太快，影子又与子夏走散了。

        “这便要走？”人声幽幽响起，空中白龙鳞光一闪，化作人形落在水上。他挡在玲珑与白玉亭之间，眼角微红：“你若走了，还打算回来吗？”

        玲珑正恼恨于他，不愿答话，只气鼓鼓地瞪他。

        “你答应会回来陪我的。”他幽怨道。

        玲珑终于忍不住：“你骗了我！你明知道，我拿了拓纸，它就会烧掉，对不对？”

        “骗你？”对方语气惊讶，“我们交易的条件，你是同意的，交易物——”他瞥一眼水里的影子，摊手道，“我也给你了，我哪里骗你？玲珑，你可不能赖账哦。”

        “他想借你的手，一劳永逸地除掉我。只是他没料到，销毁了束缚影子的拓纸，影子便自由了。”倒影里，子夏开口，“无需与他理论，我们走。”

        “往哪走？”姬弘刻薄一笑，目光阴沉下来，“她卖给我了，她哪也不能去。”

        子夏怒斥：“无耻之尤！我决不……”

        “卖给你了……”垂头望着影子出神的玲珑突然开口，“既然如此，”再瞥一眼倒影里与子夏相牵的手，她抬眼看向姬弘，向前一步，伸出另一只手，“那你来取啊。”

        姬弘看着她，没有动作。

        “不止是器物，我触碰过的东西都会毁灭，也包括你。”验证了猜想，玲珑眼珠一转，“为什么呢？这里终究只是个幻境，对么……”

        姬弘露出莫可名状的笑容：“那便留下，慢慢寻找真相吧。”

        他抬手，水面随之掀起波涛。

        玲珑先前是凭玉鞋立在水上，此刻水面动荡，便站立不稳，又无处可扶，一个浪头过来，她身子一倾，落入水中。

        “救……”水自上下四方袭来，声音也被吞没。玉鞋在挣扎中脱落，沉入水底。睁开眼只见水天混沌，四周是气泡与水流，合上眼只有波涛声。玲珑被涌流裹挟，一浪接一浪往岸边推去。

        绝望中，子夏温和的声线响起，如同附在她的耳边轻声叮嘱：“别怕。”

        一条水龙自深处盘旋而起，环绕玲珑，将她挟在怀中，冲破水面，直往白玉亭腾空飞去。

        此举出乎姬弘意料，他腾挪挥袖，掀起水墙，意欲围困水龙，但毕竟晚了一步，只能眼看它跃过水墙，一摆尾冲进白玉亭连接外界的通道口，消失无踪了。只余片片水花，落在亭柱与玉阶上，湿漉漉的，提醒着姬弘他的落败。

        “这次就算你赢……”姬弘收手，水墙应势而落，水面波澜顿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目光灼灼，泛起笑意，像是找到了难得的玩伴，“下次……我再赢回来。”

        鬼市这边，水龙带着玲珑飞出画轴，便化回一摊水，将屋中摆饰冲得一塌糊涂。

        玲珑咳喘几声，回过神四下寻找。

        “别怕，我还在。”

        发现子夏的影子还跟着她，玲珑松了口气，又怕另一个姬弘追出画轴押她回去，赶紧抹把脸，拎起湿哒哒的裙子往外跑。此时鬼市将闭，街上稀稀落落，却也还有些精魅妖魔游荡在外。逃出锁琳琅，玲珑心跳仍未平复，一头扎回陆离鬼市，更加心虚，只怕路过的妖魔识破她的凡人气息，扑上来将她吞了。

        还有……街对面那熬人肉羹的婆子，莫不是觉出什么了，不然为何频频看她？

        “饿了？”

        “我不好吃！”玲珑惊呼。呼喊过后，才意识到刚才是谁的声音。

        羹铺的婆子一边搅拌咕嘟的瓦罐，一边招呼：“这位郎君好生俊俏，吃羹吗？天快亮了，给你便宜些。”

        “谢过羹婆，今日却是不饿呢。”玲珑回头，见子夏就在身后，不再是一条影子，他活生生立在那里，笑意盈盈，“你不好吃，谁说的？我怎么听说，你这年纪的小姑娘最是美味……是吧，羹婆？”

        婆子这才瞥了玲珑一眼：“是呢，是呢……原来郎君喜食活的……”

        子夏假作正经：“所以你不必妄自菲薄……”

        “子夏……”玲珑既惊且喜，呆呆地望着他，想上前却又犹疑，“是你吗？”

        子夏叹了口气，走过来，拢住玲珑双肩，微微低头，对上她的视线：“任君查验。”

        被熟悉的气息笼罩着，玲珑逐渐放松下来，却仍有疑惑：“那……那个……那个姬弘，又是谁呢？”

        子夏眼睫微动，沉声道：“一个操控影子的妖邪，不足挂齿。”玲珑丢了鞋袜外衣，乱发湿身，站在那颇显狼狈。子夏指尖轻弹，替她除去一身湿气，抬手拂开玲珑眼前的发缕：“你看，日出了，鬼市便也散了……”

        隐隐传来更鼓声，人间就要醒了。

        街上的妖魅散客都加快了脚步，各自赶路，鬼市的各色铺子在日光中渐渐隐去，锁琳琅也已无处寻觅。昨夜的一切仿佛一个梦，天亮了，便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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