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风玉露

秋雨绵绵，天色灰暗。

        聚风楼内却是美酒佳肴，宾主尽欢。

        忙了几个时辰的后厨终于得了闲，从大厨到帮工一个个累瘫了，倒杯茶喝的力气都没有。

        忽然，一缕甜香在屋里飘散，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将最后一道八宝肚丝汤的咸香冲散。

        众人抬眼，果不其然，是东家的小娘子来送吃的了。

        十六岁的少女，乌发雪肤，体态微丰，五官是难得的明艳娇憨，见众人望来，未语先笑，唇边梨涡浅浅，煞是动人。

        瞧着就是一位赏心悦目的小娘子。

        可当视线下移，便见她单手提着个足有小腿高的大铜壶，走起路来脚步生风。

        两个新来的学徒见状，忙爬起来去接。

        “小娘子，让我们来吧。”

        “是呀，这大铜壶挺沉的。”

        有人接手，柳盈儿也不强求，只笑着说一句“拎好”，便松了手。

        那学徒只觉手里陡然一沉，险些没拎住，这么沉的吗？小娘子好大的力气！

        其余人都笑起来，善意地开起学徒的玩笑，让他以后多吃点饭，做厨子的没把子力气可不行。

        柳盈儿笑着站到一边，接了第一碗甜汤端给掌管后厨的高师傅。

        蜜色的甜汤从壶嘴里倾泻，落在白瓷碗里未溅起一点汤汁，甜香越发浓郁诱人。

        坐在各处歇息的人都围了过来。

        汤碗入手，高师傅用勺子搅了几下，小料翻滚出来，红枣丝切的均匀，银耳已煮到半透明，那莲子也甚是软糯。

        “瞧着不错，我来尝尝。”

        高师傅年过半百，为人爽朗，对东家的这位爱下厨的小娘子颇为喜爱，两人虽无师徒名分，得空却会指点她几句。

        柳盈儿双目炯炯有神，搬来小板凳坐下等着。

        甜汤入口，恰到好处的粘稠包裹着不同味道的甜，有秋梨，有红枣，有红糖……

        一小碗很快喝完，高师傅笑道：“不错不错，挑不出毛病了。这甜汤是秋梨炖出来的，过滤后加了红枣，银耳，莲子，红糖，还有枇杷膏，最后冲入藕粉。”

        “不过，你这里还加了点什么，老夫品不出来了，你快说说。”

        柳盈儿得了夸奖，一点也不矜持地笑出了小白牙，“我爹新得了一罐山蜜，我偷偷加了一勺进去。”

        “你个馋丫头，啥好东西都瞒不过你……”

        柳盈儿正欲再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盈儿，为娘交代的你都忘了？”

        柳盈儿冲高师傅露出个无奈的笑，转过头对那妇人撒娇道：“娘，我是做给大家吃的，您看，他们忙了一天多累啊，喝点甜汤又暖和又解乏。”

        韩六娘戳了戳女儿额头，不好在外人面前多言。

        可等两人上了马车，韩六娘就忍不住数落起来。

        “我的乖乖呀，再过半年你就要过十七岁生辰了，你爹和我这两年来给你相看了多少人家，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柳盈儿一听她娘提起这茬，顿时心情郁郁，别过身去揪马车帘子。

        亲事不成能怪她吗？那些媒婆都是嘴上抹了蜜，夸的人天花乱坠，再好不过。

        可等到相看时，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冒出来。

        而在她身上，她娘总结出的最大问题就是“胖”。

        “……盈儿啊，为娘在你这般年纪时，腰也不过二尺，可你瞧瞧你这腰身，还像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吗？”

        柳盈儿捏了捏自己腰上软肉，是有点多，但还是嘴硬道：“那也没办法，我从小胖到大，瘦下来可不容易，娘，你难道要女儿顿顿挨饿吗？”

        韩六娘无情戳破：“你九岁以前还瘦着呢！且家里谁敢饿着你了？不过是让你别吃点心。”

        说起女儿胖起来的经过，韩六娘就后悔。

        那年聚风楼才刚做起来，里里外外要忙的事情格外繁杂，韩六娘无暇照顾女儿，遂将柳盈儿送到乡下给婆母带。

        柳老太太身强体健，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医婆，将女儿交给婆母万无一失。

        谁承想，那年老太太救了一位女子，那女子原是大户人家里的厨娘，善做点心。

        住在柳家养伤期间，做了好些精致小点给柳家祖孙，一个月不到，就把柳盈儿喂成了小胖妞。

        而在那位厨娘走后，柳盈儿对下厨这件事产生了浓厚兴趣，起初韩六娘挺高兴，觉得女儿有一技之长是好事，便鼓励她多学多做。

        柳盈儿也不负所望，不到两年，做出来的点心就能端出去上席了。

        而随着厨艺涨起来的，还有柳盈儿的身材。

        家里人日日看着不觉如何，待到出门走亲戚时才被人点破。

        可恨当时韩六娘还觉着女儿年纪小，身量未长开，离嫁人还远着呢，并未在意。

        等到今日，悔之晚矣。

        娘俩在这个话题上陷入僵局，马车却不停歇地往柳宅驶去。

        将要拐进槐花巷时，柳盈儿忽然提出去乡下祖母那里住段时日。

        “娘，既然你不愿让我下厨，我在家也呆着无趣，不如去帮祖母干干杂活。”

        韩六娘想了想答应了，女儿在城里没有手帕交，整日窝在家里这不让干那不让吃的，肯定难受，去乡下散散心也是好的。

        “行，明日就送你去，不过别以为去了你祖母那儿就能偷吃，你祖母也说了，吃太胖对身体不好。”

        柳盈儿心里暗笑：祖母那是顺着娘亲你说的，私下给她诊脉，说她身强体健再好不过了。

        “好好，女儿知道了。娘亲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快下马车吧。”

        不知何时，马车已停在柳家门前了。

        韩六娘被催着下了马车，开了门正往里走忽觉不对，转身一瞧，女儿还坐在马车里朝她挥手。

        “你个坏丫头，明日再去不行吗？”

        马车已小跑起来，柳盈儿趴在窗边笑吟吟道：“娘，祖母那里啥也不缺，您就放心吧！”

        韩六娘瞪着马车离开了巷子，转身回家，走到里院，江妈妈迎面走来，看韩六娘身边无人，不由问：“娘子，小娘子没找到吗？”

        韩六娘用帕子擦着被蒙蒙秋雨打湿的衣裳，道：“别提了，非要今日回乡下，让她明日再去都不行，估计这会儿都快出城门了。”

        江妈妈一拍大腿，高声道：“您忘了吗？明日咱们约了西街张大娘子听戏，还说要带小娘子去呢。”

        说是听戏，其实是借着由头相看。

        韩六娘愣了愣，被气笑了：“这丫头，真是……”

        真是太机智了。

        柳盈儿缩回马车，笑靥如花，生生把自己笑胖了十几斤，不过左右无人她也就不在意了。

        昨晚得知又要相看，她早已不耐烦应付，想着该怎么躲过去，今天被娘从酒楼叫回去，灵机一动就有了想法。

        既然得了娘亲同意，就不会再被捉回去了，虽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但能躲一天是一天呗。

        临出城时，柳盈儿在街边买了酱香肉饼，与被她收买的三福一人一份。

        刚出锅的烧饼金黄柔韧，还缀了些白芝麻增香，酱肉浸透了肉汁，浓香诱人，一张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马车出了城，路上不见人影，三福在柳盈儿的催促下趁热吃了起来，马车慢悠悠地走着。

        就在酱肉饼吃完后不久，路上遇到了一架马车，横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三福扬声喊了两下，对面无人应答，正欲过去瞧瞧是个什么情况，被柳盈儿拉住了。

        眼下天色昏暗，细雨蒙蒙，路上只有两辆马车，万一有坏人躲在车里伺机而动，贸然靠近太危险了。

        柳盈儿站在车辕处望了望，只瞧见一双黑靴和半截腿，余下的都隐在车帘后，像是赶车的人忽然仰面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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