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往事

桌上烛火晃动一下，薛泽来到屋内一侧的书案前。

        取白纸一张，又从怀中拿出一方印信，沾了印泥压在纸上。

        “凭此印信，至薛家产业可调取人手。”

        随风接过一瞧，白纸之上，一丛兰花伴着小小的篆体“薛”字，显然，那印信是已去世的薛府大姑娘薛兰之物。

        气氛陡然沉寂，随风叠好纸张，沉声应下后行礼告退。

        小楼内，独剩薛泽伫立案前。

        他摩挲着手中印章，思绪回到了接下这枚印章时……

        深冬，北风呼号。

        昼夜兼程赶到蜀地的薛泽，白日里祭拜了长姐薛兰，此时正对着长姐的旧物出神。

        忽然外面传来响动，紧接着流云带着一个二十余岁的妇人进来。

        那妇人叩头痛哭，抬起脸时，薛泽认出，她是曾在长姐身边伺候的丫鬟红菱，如今是姐夫方庸后宅的小妾。

        红菱说，她并非长姐安排给世子方庸的，而是被那恶徒强占，不得已成了小妾。

        方庸此人，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好色成性，男女不忌。当初在京城时尚有收敛，到了封地原形毕露，还因此害死了数条人命。

        蜀王沉迷丹道放任不管，薛兰掌管府中中馈却不能置之不理。日子越发难熬，薛兰积郁成疾，看着毫无悔意的丈夫终是下定决心，私下寻人找到那些苦主家人，要送他们上京城告御状。

        消息不知怎得走漏了，方庸夜里气急败坏地来寻薛兰。

        红菱说到此处哽咽难言，缓了数息猜稍微平复，“……当时是夜里，下人听他们在房中争吵片刻没了声息以为没事了，可等第二天进去，才……才发现大姑娘已气若游丝……”

        薛兰因是被方庸欺辱至死，王府自不敢叫薛家知晓，立即着手丧葬事宜，也因京城离蜀地甚远，待到薛家族亲和薛泽赶到时人已封棺入土。

        “大姑娘身边的嬷嬷、丫鬟都被关到了庄子上看着，公子今日见的那几个薛家旧仆早被收买了，因婢子平日少与人走动，他们倒将我忘了……”

        薛泽不敢想象，长姐在这富贵锦绣的王府竟过着这种日子，咬牙问：“一面之词，可有凭证？”

        红菱拿出印信，说这是大姑娘身边的嬷嬷在她偷偷探望时给的，大姑娘去世的内情也是嬷嬷讲的。

        薛泽眼睛通红，死死攥着那方印信，只觉胸腔中闷着一丛火，不将方庸那厮扒皮抽骨不足为恨。

        “噼啪”一声轻响，蜡烛爆出灯花，薛泽回神，垂眸看向手中印信。

        自那日起，他将印信随身珍藏，带着它谋划布局，亲手了结方庸狗命。

        之后他带伤逃离，被柳盈儿所救，在她包扎时转醒，第一时间藏起了这方会泄露身份的印信。

        一想到那善良又胆大的小娘子，薛泽眼神都柔软起来，夜色深深，不知小娘子可安好。

        天高云淡，碧空如洗。即便深秋草木凋零，只这一方晴空也够人欣赏的了。

        柳盈儿一条胳膊横在马车窗框上，歪着脑袋趴在上面赏景，梨涡浅笑，很是愉悦。

        前几日崔家送来请帖，好友亦邀她小住，不过因为要备礼物，又有兄嫂刚回家，所以耽搁了时间。

        今日临行前还被爹娘拉着好一通叮嘱，不过丝毫没影响她的好心情。

        马车行了小半日，终于来到崔家别院。

        别院地处乡镇边，交通方便，往南一二里有山有河，风水极好。

        三福将车赶到大门边的树下，没一会儿就有管事过来迎客，知晓柳盈儿的身份，立刻叫来丫鬟引人入内。

        别院柳盈儿还是头一次来，一路穿廊跨院，左拐右折，完全走迷了，都不知大门开在哪了。

        作为待嫁新娘子，崔雪莹的小院处贴着红彤彤的喜字，柳盈儿刚进院门，就见好友笑盈盈地站在廊下。

        少女端丽明媚，身量高挑，着一身大红底绣牡丹斜襟长裙，乌发堆叠，簪着赤金镶红翡飞凤步摇，耳边水滴玉坠映着白净肌肤，恍若一株凌寒不屈的梅树骤然花开，惊艳霜雪。

        柳盈儿一下看愣了，顿足不前。

        崔雪莹见状，不由笑颜更盛，几步走到跟前，香风袭人。

        “怎么，不认识啦？”

        柳盈儿回过神，连连点头：“哪里来的仙子这般好看。”

        崔雪莹拉着她往屋里去，笑道：“你这小嘴真真是抹了蜜，快进来吧。”

        两人在榻上落座，崔雪莹给柳盈儿倒茶，柳盈儿将怀里一直抱着的匣子递过去。

        “送你的添妆礼，瞧瞧喜不喜欢。”

        二人因父辈往来结识，却是因性情相投结为好友，半年未见，仍是十分熟稔。

        崔雪莹打开一瞧，只见两方珊瑚玉佩躺在匣中，色泽莹润，精巧有趣。

        她拿出一个细细打量，白玉为框，珊瑚为里，用墨绿的梅花络子和玉珠子串起，底下是红色流苏，手指一拨，珊瑚玉佩还能转动。

        说起送这添妆礼，可是差点花光了柳盈儿的小金库。

        崔雪莹不爱戴簪钗，柳盈儿便想送一件她能时常佩戴的东西。可玉坠、环佩之类的又太普通。

        直挑拣了大半日，才逼得首饰铺子的掌柜在库房找出一对巴掌大的红珊瑚。

        色泽喜人，寓意吉祥，价钱也不一般。

        “有心了，我很喜欢。我留一个，那个正好给云常戴。”崔雪莹说着起身，将手里这个往腰上佩。

        云常便是崔雪莹的未婚夫婿。

        柳盈儿支着下巴看她，含笑打趣道：“果然是‘女生外向’，得了好东西就惦记着给相公送。”

        崔雪莹脸皮厚，一点也不羞，反倒挑了眉毛瞧她。

        “有本事你也自个寻个如意郎君去。”

        柳盈儿皱皱鼻子，道：“来不及了，我快定亲了。”

        崔雪莹惊讶抬头，见柳盈儿面上神色略带遗憾，不由问：“怎么，与你定亲的人你不喜欢？”

        柳盈儿摇头：“谈不上喜不喜欢，只瞧了画像没见过真人。”

        陈家很有诚意，因陈旭未能赴约特意带了画像给柳家过目。

        画上的陈旭五官周正，气质斐然，韩六娘很满意，连连赞其俊朗好看。

        柳盈儿却无端想起救过的某人，朗目修眉，俊逸出尘，那才是真正的好看呀。

        崔雪莹蹙眉道：“这怎么行，万一那画是假的呢？婚嫁大事马虎不得，你回去好好同伯父伯母说说，怎么也得同那人见上一面，相处相处。”

        柳盈儿有些犹豫，爹娘为她的婚事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有个相中的，她若多做要求，怕徒生波折。

        崔雪莹见她如此，不由正色道：“盈儿，伯父伯母为你考虑周全，但夫妻相处终究是两个人的事，既然你们两家要定亲了，提前了解一二又何妨？”

        柳盈儿意动，看着身为过来人的好友，真诚发问：“那你和云常是如何提前了解的？”

        崔雪莹被她一问，难得红了脸，对视数秒后败下阵来。

        “说来也是缘分，那日我正街上走着，迎面被人撞了下，出门在外警惕惯了，我下意识去摸钱袋，结果摸了个空，我便以为是刚才撞我那人偷了……”

        崔雪莹误以为撞了她的云常是个偷儿，遣了丫鬟回去报信，自己一路跟到他家。等崔家人来了，崔雪莹叫门讨要钱袋，云常矢口否认，下人动了手，结果反被云常给教训了。

        在她以为自己也要被打时，云常反倒说要帮她寻回钱袋自证清白。

        二人因此结缘，相处时互相喜欢上了。

        崔婶婶瞧出二人情愫暗生，并不在意云常家境困窘，反倒乐见其成，待到二人明了心意，就寻媒婆上云家提亲。

        因着崔雪莹是家中独女，云家父母以为小儿子要入赘崔家，起先并不同意。

        崔叔叔亲自上门解释，言道崔家是嫁女儿，只要小夫妻生下一子姓崔，好继承家业即可。

        “……若是两情相悦，那些个磨难就不算什么了，如今云常同我一起回乡成亲，之后我们还要随爹娘行商，一年在云家住上一两个月便好。”

        崔雪莹笑得甜蜜，柳盈儿都泛酸了。

        “以前羡慕你跟着崔叔叔走南闯北，我还求爹娘，叫我长大后同你一起去，如今你有人相伴同游，我就可怜啦，这辈子怕是出不了蜀州了。”

        “说什么丧气话呢。”崔雪莹给柳盈儿续茶，“日子还长着呢，要我说，爹娘不能管咱们一辈子，你真想出去转转，倒不如提前赚些银钱傍身，等时机成熟了，出去玩也能玩得潇洒。”

        说到此处，崔雪莹面带得色，压低声音道：“我把压箱底的钱拿了一半置办了两间铺子，一处在云常老家，一处在镇上，以后我的零花钱就更多了。”

        柳盈儿羡慕不来，她的钱匣子都快花空了，铺子是别肖想了。

        还有那“时机”，她怎么觉得根本没希望呢。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这话听着就压抑，柳盈儿现今在家算得父母疼爱，一想到嫁人，她心里就忐忑地不能行。

        抬眼看向“前途光明”的好友，柳盈儿头一遭认真思量起自己的婚事。

        若能嫁个情投意合的，兴许她想做什么都能和对方商量着来。

        丫鬟端上果盘、糕点，崔雪莹捡起一个金桔剥皮，随口问：“盈儿，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和你娘说过吗？”

        柳盈儿愣了下，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某人。

        潋滟多情的桃花眼，笑起来时如倒映了星子的幽潭……

        唇上一凉，柳盈儿回过神，吃下递到嘴边的桔子，甜甜的汁水爆开，又顺喉而下。

        “好吃吗？”

        “好吃。”

        “那快回答我刚才问的，你喜欢什么样的？”

        “嗯，当然是长得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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