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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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脚下的这头云头瓮背上的那座大山,是经由炼器宗的宗中长老,通过炼器手法,再加上重重神通,将一座大山完整的搬移到云头瓮背上的。
就连在仙彩州都很有名气,而且,除了开辟出住所的那些土地之外,山上另外的地方,里面藏有什么宝贝,郑家一概不知。
不仅不知道,也没有特意派人去里面搜刮找寻。
如果有人愿意去里面寻宝,想着自己有足够的运气可以碰到宝贝,就此发一笔大财的话,那么只需要交付给郑家相应的通关文牒和一定数额胡费用,就可以在郑家山人的带领下,通过那道水渠屏障,然后就可以在山上做任何想做的事。
在此之前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出了事,一概自己负责,郑家绝不承担任何责任。
祥云城里共有五头云头瓮和三匹祥云龙撵,那五头云头瓮分别由祥云城的五大家族负责,郑家负责的这一头已经为郑家工作了三百年,这头云头瓮也有了将近五百年的历史,否则,它扛不起这么大的一座山峰。
五百年的修为,放在任何词一个窟兽身上都足以修炼成人,达到天境。
但是这头郑家的云头瓮却甘愿以兽身为郑家服务百年,不只是为了报当初被郑家搭救的恩情,更重要的还是自己心底的那份愿意。
只有自己愿意,才可以活得自由。
这天,山脚下的水渠前又汇聚了一批寻宝人。
寻宝人大约有二十多人,大致分为七个队伍。
三人队伍中,有一个上身的壮硕汉子,将近九尺身材,背上背着一个狼牙棒,在他身边两侧,分别站着一位衣衫单薄,相貌有七八分像的女子,女子手中各自拿着一个瓶子,瓶子里插着一根柳枝。
另外两个三人队伍中,都各自有一位男子,另外两个女子都是同样装扮,只是手里的东西大不相同,有拂尘,有印章。
还有一支五人的队伍,很是奇特,每个人都身穿白衣,腰上悬挂着长剑,身后皆是背负褐色长盒,站在队伍中的那名女子,头戴斗笠,斗笠上围绕着一圈白纱,遮蔽面目,不与人见。
其余队伍包括只有一人的青衫剑客,同样是头戴斗笠,但是他的斗笠上满是剑痕,远不如那位女子的清雅秀美。
还有一人两手空空,腰上悬配着两柄大小不一的长短剑,长剑无鞘,剑身波光粼粼,似有小鱼游荡,发出叮咚声,短剑的剑鞘上有一幅画,仙人立剑,斩尽妖魔。
还有一支两人队伍,男子手拿竹扇,扇面上画有老翁下棋图,轻摇竹扇,可以感受到一股清凉之意从丹田传遍全身,洗涤筋骨,凉爽不已。
男子腰上还有一个香囊,香囊上也有一副老妪洗衣图,发出淡淡的薄荷味,沁人心脾。
女子手上拿着一个鸡腿和糖葫芦,正在不急不慢的吃着。
水渠是一道隔绝山上与山下之间联系的禁法屏障,只要进入里面,就必须遵循法度办事,一旦违反禁令,就会被天雷制裁,绝不姑息。
邨州不大,但也是藏龙卧虎,最主要的是,郑家还与仙彩州的一家门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算寻宝人不看郑家人的面子,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郑家身后的势力塞牙缝的。
这也是郑家的百年供奉喜鹊婆婆,为什么放心郑选一个人去游历大陆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押解任务,更重要的是,她就是来自于那家擅长使用各种法器的宝贯门。
水渠中有一条小路,小路中央站着一个抽旱烟的老人,老人穿了一身布衫,戴了一顶打满补丁的帽子。
老人在郑家负责水渠的运行工作,距今已经过去了百余年。
每年都会有一些人来山中寻宝,但还真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多的人一起进山,老人觉得很热闹,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让众人移步到自己的住处。
一座清新典雅的竹楼,上下两层。
竹楼从外观看很普通,可是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建造在一座瀑布旁的竹楼,因为终日被水雾萦绕,所以自身就带着一股冰凉水意,即使是炎炎夏日,住在里面,也不会感到任何燥热。
竹楼里的陈设很有讲究,一楼有三间屋子,分别是厨房,卧室和茶室,二楼也有三间房,分别是书斋,棋室,杂物间。
杂物间里装的都是一些老物件,而且摆放整齐,没有一丝灰尘。
其实这座竹楼里不止老人一人,现在书斋中就坐着一个少年。
少年脚边放着一个竹篓,竹篓里有一堆石头,竹篓旁边坐着一个彩绘木偶人,正在搬弄一些木柴。
少年正在翻看一本古书,手边放着一个青色酒壶,时不时的喝两口,很快,书斋里就都是酒味。
老人将少年介绍给那些寻宝人认识,随后便将他们带到了竹楼后面,那里有一个石洞,穿过石洞,就到了山上。
山是难过山,洞是不小洞。
老人嘱咐,这座山峰不大不小,足足五千里,将其铺展开来,足够这些人走上一年的,所以千万不要因为一些贪念,而迷失其中。里面多虫瘴,还有一些未知的生物在此栖息,但是同时也宽慰他们,不用太过担心,只要不主动招惹那些在此潜修的窟兽精灵,它们是不会主动出手的。
还有一点一定要谨记,就是不要在树林中过夜,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一个山洞,在里面点燃火堆,如果可以的话,也可以用石头封住洞口,记住,千万不要把洞口完全遮住,以免因为大雨天气,而将洞口彻底封死,只有这样才不会引起一些夜间行动的窟兽。
周天申就坐在竹楼二楼的窗户边,听到老人的建议,突然想起在大雷山遇到的那些野人。
现在想想,那些野人之所以找上他们,会不会就是因为某些人利用它们清修的理由,而暴怒杀人,那次的夜间绑架,到现在都没有个准确答复。
酆小都曾答应他,会帮他调查这件事,他不怀疑酆小都的办事效率,但就这件事来讲,他不想让酆小都牵扯进去,他有一种错觉,确实过分执着一件事,那么背后牵扯的势力就越多。
周天申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
老人说完,那些人与老人告别,井然有序的走进山洞,待他们全部走进山洞,老人又在原地等了好大一会才离开,才回到了竹楼。
老人走进书斋的时候,周天申已经放下了书,并将桌子上的书,全都放到了书架上,收起酒壶,正准备离开书斋,老人忙问为何。
周天申表示自己在这里呆的时间够久了,要是再不进山,就没有多少时间了。
老人笑着摆摆手,让他不要太过着急,老爷已经嘱托他,改变了这次的航程路线,不在思镞国停下,而是在禾子洋的一座码头停下,他们已经联系了那里的一艘大礁船,只要坐上那艘船,就可以安稳的穿过禾子洋,抵达仙彩州。
那座难过山,周天申之前已经进去过了一回,大约呆了十天的时间,在那里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至于是什么,周天申不愿意说,老人也就没有过问,只当是他在那里找到了什么宝贝。
但是,难过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寻宝人只可以进去一次,如果从山里出来后,还想再进去,就必须交纳进山费,周天申是郑选的朋友,那也就是郑家的座上宾,这笔钱自然是不用给的,可是人情是人情,规矩是规矩。想要第二次进山,必须要等上五天才可以。
云头瓮是祥云国有名的慢性子,更何况还背着一座大山,原本要三天的路程,它至少也要走上七天,再加上中途停下,载人的时间,怎么着也要八天。
从祥云国到思镞国至少也要一个半月的时间,从思镞国到禾子洋,又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所以五天时间,周天申还是等得起的。
坐下后,老人替周天申倒了一杯茶,自己拿起烟杆,又开始吞云吐雾了。
老人使劲抽了两口旱烟,吐出一大团烟雾,烟雾在空中汇聚成圆球,然后猛然炸开,像是天外陨石,四处散落,其中有一个掉在了木偶人的头顶上,木偶人惊慌失措的四处逃窜。
老人嘿嘿一笑,手掌揉着褶皱的脸皮,“你在山上到底遇到了什么?不瞒你说,家主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上交代了这一路的具体事项以及山上的利害关系,其中就有你们这些来自五和国的客人,信中特意强调李梦澜的尊贵身份以及任天豪的怪癖,甚至还有伏羲帮的及冠和寰宇观的久帝,都或多或少的讲到如何应对他们,可是唯独少了你。其实也不能说是少了你,只是有关于你的资料很少,从小待在老槐村的少年,怎么会有钱买得起金色酒壶,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直觉,你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老人重新给烟杆填了一些烟草,这次只吸了一小口,“我葛三量不是一个爱打听事情的人,更不会背后嚼人舌根子,但就是有一点,爱较真,你真的没有遇到一些事关自身机遇?”
周天申笑道,“老前辈,被自己拿在手里的机遇,有怎么不与自身有关?”
葛三量嘿嘿笑着。
周天申喝了一口热茶,觉得还是酒更好喝一些,打开酒壶,拿来两个杯子,给自己和老人各倒一杯。
葛三量没有接过酒杯,只说自己戒了,周天申却执意让他喝一口,葛三量便象征性的喝了一小口,将酒咽下,随后感到一股暖流顺着脊骨流进尾椎,再然后就没有任何知觉了。
等到老人醒来,已经是下午时分,周天申正在整理书架。
葛三量直起身,桌子上的那杯酒已经见底,烟杆被挂在墙上,那里原本挂着一把长剑,现如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杆烟枪,老人看着烟枪,就像是见到了一位老朋友,浑浊的双眼,闪过一抹异彩。
看到葛三量醒来,周天申停下手里的动作,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葛三量似乎很口渴,喝的很快,没多久,茶壶也见底了。
葛三量犹感到口渴,正要起身出去烧水,却被周天申拦下,问道,“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口渴,瞌睡。
还能有什么?
葛三量疑惑不解的看着周天申的眼睛,后者笑而不语。
葛三量恍然大悟,颤抖着伸出手臂,原先的那块黑斑已经消失不见,老人震惊道,“是你?”
周天申坐在葛三量对面的竹椅上,拿出一个青色酒壶,将其扔到后者手里,“这是我的一个朋友教我的,每天喝一口,对你的伤势有好处。那头成年四归熊已经被我扒皮抽筋了,你也就不用再去想着报仇了,只要将身上的伤养好,就可以重新拿起剑,走出这里了。”
被周天申说出心中堆积已久,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出的心愿,并不会让老人感到难堪,反而有一种解脱。
葛三量收起酒壶,笑道,“多谢你了,小兄弟,我在这里呆了几十年,不想再出去了,至于那把剑,嘿嘿,我从来都没有丢下过,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而已。好了,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就不拦着你了。你要是想进山,一定要抓紧了,先前那伙人可是来势汹汹啊。真要是让他们把宝贝都拿走了,郑家倒是无所谓,反正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可是你就不会感到心疼?”
周天申站起身,木偶人跟在后面,和老人一起走出书斋,走下竹楼。
“我会心疼死的。”
——————
难过山分为三层,一层山脚,一层半山腰,一层山顶。
那批寻宝人在走出山洞后,就分道扬镳了。
那三支三人队伍所属一家,都来自邨州六大门派的破地谷,他们一共九人分布在山脚下,依靠着女子手中的宝物寻找着其他宝物。
这一趟寻宝是破地谷的所有长老一致决定的结果,为了不久之后的大战,他们可谓是卯足了劲,想着就算吃不上肉,也要喝点带肉腥的汤水。
破地谷是六大门派中最小的那一个,建立宗门不过两百年,门下的天境高手也是全无,只有数位地境强者,外加上两位地藏境巅峰的供奉,与其他门派相比,战力绝对是少的可怜。
所以,在背后人的建议与支持下,他们便将门下的三位新一辈的天赋之人送到了这只云头瓮,想着在难过山找到一些不出世的宝物,正好填补门派的空虚。
每一个秘境的出世与归属都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与所处地位和身份无关,即使你没有想要争夺秘境的心思,但只要你沾染上些许,就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那支五人队伍是十二房的苗圃房,他们也是在山脚下秘密谋划着,很快便有了收获,五人找到了两株仙草,分别是扭韧泪和甘夜草,都是世间难得遇到的宝物。
苗圃房的兴起与那株稻穗有关,先前在酒乡县与孟樊之间的交易也是它在其中出谋划策,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这笔买卖在还没有实行的时候就已经算是夭折了,但是它没有放弃,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仙彩州。
它本是一株修炼百年的稻穗精,没有,却已经修出三魂的它还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百岁穗。
百岁穗知道自己资质有限,无法像范方和老须老人那样修炼成人形,但是不甘心的它,决定通过抢夺他人的身体来实现这一计划,它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周天申,可是周天申身边有酆小都保护着,根本就没有给他下手的机会。
酆小都的名字在邨州的任何地方都是可以拿来用作通行证的,比如这座难过山秘境,就是郑家请五和国国主出面,李霄又去找的酆小都,然后酆小都与仙彩州的那个与郑家有关联的门派共同打造的避世结界。
只要酆小都在,就没人动得了周天申。
所幸它又有了新的计划。
青衫剑客头戴斗笠,脚踩长剑,一跃腾空,剑气就像一匹绸缎,在空中留下绚丽的尾巴,转眼间便来到了半山腰,那里还有一男一女正在卿卿我我,丝毫不在意有旁人围观。
女子已经在上山之前就吃完了手中的食物,她还利用鸡骨头在不小洞诱捕到了一只小小的四脚兽。
四脚兽的头顶上顶着一根小小的尖角,脸上长有六根胡须,三角形的眼睛,尖角呈螺旋状,有一抹流光溢彩在上面,最能吸引少女的视线。
男子早已识破四脚兽的真身,是一种幻兽,真身体型好比俗世间的水缸,可以通过头上的尖角使他人陷入幻境之中,最后再吃掉那些不着调的修道者,用以增进自身修为。
真身要远远大于女子眼中的四脚兽,真身名叫伊泰牛,是生长在不小洞的窟兽之一,至今还没有现世,与其他窟兽不同,不小洞是它唯一的家乡。
男子并没有点破伊泰牛的把戏,只是想着女子身边跟着一个小宠物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这样自己也会省去很多麻烦。
可能郑家都不知道,自己的家里面会有这么多的宝贝。
天首大陆目前共开发了十个秘境,分别在邨州,中州,崖州,仙彩州,八宝洋,百洋,飞羽州,南州,其中邨州的那个就是这座难过山。
中州和百洋共有两个。
天首大陆地域辽阔,还有很多未开发的地方,那些千年大宗派和家族通常将这样的地方称作秘境,老槐村身后的那座无名山本身就是一座天大的宝库,要是再利用特殊阵法和手段将其圈锢,绝对可以成为榜上有名的秘境。
只是从未有人在里面涉足,便不在榜单之中。
秘境的第一次出世还是在仙彩州,那里有一个只有在正月才会出现的长街,整条长街一字长龙,两边房屋耸立,一眼望不到边,传说至今无人走完全程。
长街只会现世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只有真正的有缘人才会进入其中,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索与探寻,仙彩州有一家名为宝贯门的门派,已经知道了进入秘境的办法,只要手持宝贯门自己制作的令牌,集市的大门就会在特殊地点自动打开。
男子和女子正是来自宝贯门,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搞明白这座大山的来历以及立山之本。
男子打开折扇,扇中的那位老翁还在下棋,可是当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老翁的手指并不是捏棋子下棋,而是复盘。
老翁悄然放下手中棋子,整个折扇发出摧残的火光,男子将折扇一甩,火光在空中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男子毕恭毕敬道,“老师。”
人影发出惊异的一声,不去看跪在地上的徒弟,而是飘然来到那头四脚兽身边,女子瞅见人影,嫣然一笑,脆生道,“唐爷爷。”
人影点点头,手指捻着胡须,看似有些愁眉不展,实则喜出望外,冲着跪在地上的男子喊道,“安三九,这只小兽很有意思,你把它送到门下,我要好好的研究一番。”
本名安三九,也是老翁的关门弟子的男子应答一声,摘下腰上的香囊,香囊上的老妪好似不满的将手中的衣物扔到地上,画面戛然而止,安三九默念一声‘勿怪’,便将四脚兽收进了香囊中,鼓囊的香囊在男子轻轻抖动下,逐渐干瘪。
老翁掐指,在得到准确答案后,满意道,“我已经收到了,嗯,不错,没想到刚来到这里就能有此等收获,你们且耐心寻找,这个秘境的品阶绝不低于家乡的那条长愚街。”
安三九应是,人影涣散,化作星光飘散。
安三九牵着女子的手,向山上走去。
那名剑客早已不见踪迹。
山顶的景色永远都是最好的,无论山顶上的人是不是最好。
佩戴双剑的剑客自嘲的笑了笑,俯下身子,摘下石缝中倔强生长的一朵小花,放在手心里,轻轻吹了一口气,小花变成了一堆粉末,被剑客扬在空气里。
这就是生命的脆弱和强者的孤独。
当你站在世界的顶峰,向下看去,就会发现,人世间就像是受人欺负的小媳妇,如此的楚楚可怜。当你想帮她时,不是她害怕你的身份,害怕给她戴上不好的坏名声,将你赶走。就是你嫌弃她的身份,嫌弃她给你带来霉运,自己转身离去。
总之一句话,不是你嫌弃她,就是她怕你,只有抛弃俗世间的杂念,幽怨与怜悯,才可以成为世间真正的强者。
这是剑客的老师父在临终前特意回光返照告诉他的,他一直铭记在心。
可是世间最强者不还是要留在这个世间,要不然怎么会称为世间最强者。
剑客不想留在小媳妇身边,他想当大英雄,没有人害怕的那种。
老师父哀叹一声,最后打了剑客一耳光,便撒手人寰。
没有再说话,没有再讲那些大道理,也没有再睁开眼,这就是死亡吗?
直到师娘哀嚎的那一瞬间他才明白,师父真的死了。
这就是死亡。
剑客不知道师父的死是不是与他有关,但是师父的女儿说了一句话,她让她此生再不要进她家门,尤其是不要再去她的房间找她。
她打了他一耳光。
剑客走了,就像师父交代的临终遗言那样。
他抛弃了对世间的怜悯,离开了那里。
直到师父的仇家找上门,正准备将师娘和小师妹烧死的时候,他冲进了火海,蹲下身,将师娘的眼睛合上,他看着师妹一点点的被火焰吞噬,没有任何表情。
这一次,他真正的放下了怜悯。
他杀光了那些坏人,将他们的脑袋割下来,摆放在师父的坟前,然后一把火,将师父的土坟和那些死不瞑目的脑袋全都烧成了灰烬。
第二天,他便彻底的离开了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他是被赶走的。
那一桩轰动中州黄昭学院的灭门惨案,距今已经六十余年,他也被追杀了六十余年。现如今在黄昭学院的奇闻异事榜中,李自然的名字依旧位居榜首,屠杀俗人最多者。
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好在他从不解释。
李自然蹲在地上唉声叹气道,“师父啊,师父,你说只有当了世间的最强者,才不会心生烦恼和怨恨,更不会因为一场萍水相逢而心生恻隐之心。可我已经是最强者了,怎么还是忘不了她啊。”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吃她家的馄饨,那个味道真是让人难忘啊,当时有几个人在无理取闹,无非不就是想吃霸王餐吗,又是骂人,又是砸摊子的,不就几个铜板嘛,至于嘛,于是我就好心的帮他们掏钱了。可是为什么啊,这群人不但不念我的好,反倒过来抢我的钱袋,还要抢走我的大鱼和小虾,钱袋没有也就没有了,可是大鱼和小虾是您留给我的,他们凭什么拿走啊,我一生气,就杀了他们。您不知道,当我割下他们脖子的时候,她有多害怕,她就跪在我面前,让我不要杀她。我当然不会杀她,我还想继续吃她家的馄饨呢,可是第二天,她就搬走了,我就再也没有吃过她家的馄饨。”
“我想帮他们付钱,让他们不要闹了,他们却反过来欺负我。我帮她把坏人赶跑,她却害怕我,躲了起来,到现在都不肯见我。”
“我只是想帮他们,可是他们一个个,都反过来和我作对。”
“师妹也是,是她亲口告诉我,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就算她死了,也不要我救,可当她真的快要死的时候,嘴巴里却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她想让我救她,怎么可能呢?她是师父的女儿,师父从小就告诫我们,要说一不二,她怎么能出尔反尔呢,她不配做您的女儿,她不配,于是我就亲手杀了她,让她到黄泉路上,给您磕头认错。”
李自然站起身,擦去脸上的泪水,笑对清风,大袖出云,两鬓清霜,一人顶天。
这个世界不需要最强者,因为最强者有违天道。
这个世界也不需要弱者,因为弱者让强者变得不像强者。
李自然转过身,整个人缓缓飘到空中,长短两剑竖立身侧,长剑剑气如水泵,开闸放水,汹涌澎湃,冲灌整座大山。
短剑缓缓出鞘,小家碧玉,羞于见人,剑气如针眼,小孔透气,不清不楚。
青衫剑客竭力压下心中骇然,努力伸出右手拔出竹剑,双手紧握,剑气聚而不凝,在身前形成一道此生最厚重的屏障,可是在李自然的剑气面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破碎成渣。
青衫剑客输了。
还未出招,就已经输了。
竹剑斜插在地上,剑柄上写着赤霄二字。
李自然双指合拢,竹剑飞到他面前,横放,竖立。
李自然说道,“赤霄?原来你是刘帛符啊,黄昭子庙的八剑,执法者,专门行驶斩杀妖魔邪祟大权,可惜,我这个大魔头你杀不了。你还是回去吧。”
李自然双指在竹剑上轻弹了一下,竹剑上有轻轻的波动,飞到青衫剑客手上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截普通的竹子。
李自然说道,“等什么时候拿到了真正的赤霄剑,再来找我麻烦,慢走不送。”
刘帛符将竹节插在腰后,扭头飞下山去。
李自然看着漫山遍野的野花,悄然入林,只留下大鱼、小虾两把剑。
一身神意入山林,本就不羡仙人门。世有四鬼闹人间,且看我来斩魔鬼。
难过山其实共有四层。
第四层在山顶之上的白云间,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却坐着两个人。
一人洒脱,长衣飘洒。
一人醉熏,白发生芽。
袁笠翁的屁股下面有一蒲团,蒲团上面像是有针一般,让他坐不安生,一直在扭来扭去。
范进轶醉的已经睁不开眼睛,听到身边的动静,一巴掌拍过去,瞬间安静了。
袁笠翁撇着嘴道,“这就是给我准备的葬身之地?看着不怎么样啊,还不如我家乡的大山好。”
范进轶打了一个饱嗝,酒气冲天道,“哪都不如家好,但是你要理解我们,总有人要先牺牲,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
袁笠翁将范进轶推到一边,指着下面的两把剑说道,“我可不要他来陪我,整天念诗,谁受得了啊。”
范进轶脸颊上的潮红退去,清醒几分道,“他自然是还有其他用处,我是说酆小都,他快不行了。喝下了用心头血酿造的死人酒,他断不可能活到这个冬天。让他陪你好不好?”
袁笠翁臭着脸,冷声道,“这个世界好没意思。”
——————
又在竹楼里住了一段时间,周天申才动身通过不小洞,前往难过山。
老人在他走之前,给了他一盏灯,告诉他,不小洞才是整座难过山真正有趣的地方,就看他敢不敢去。只要手持青纸灯,就可以走进不小洞的另一个地方,那里藏着真正的宝贝。
周天申将青纸灯点燃,纸灯发出淡淡的青光,光芒所照之地,宽阔的山洞中出现了一条青色小路,当他把青纸灯移开的时候,那条小路又消失不见了。
周天申断定,这条路就是通往另一个不小洞的去路。
他手提青纸灯,沿着小路,缓缓前行。
第二次进入不小洞,还是带给周天申不小的震撼。
不小洞绝对是洞如其名,整个洞口看着不大,可是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天然的钟乳石倒挂在洞顶上,每隔十步就有一个,钟乳石大多是乳白色的,还有一些比较稀有的红色,粉色。
这些颜色下面,多数都会生长着一些花瓣大如簸箕、草杆长如枪剑的奇花异草,还有一些因为常年经受钟乳石底部流下的汁液的浸透,而得到本质上的改变的石头。
周申天的竹篓里就有几颗。
在无名山的时候,金全义曾经受过蒙程的指点,而金全义又告诉了周天申如何识别那些奇怪的石头,所以山洞中的石头,周天申还是认识一部分的。
就比如周天申脚下踩着这颗青色的石头,石头是不规则的椭圆形,表面还算光滑,内部有一道嫩白色的丝线,丝线上面缠绕着一圈另一根丝线,这种石头叫做双线卵石,是可以孵化出精灵的。
不过这种几率很小,因为在很少有人光顾的山洞中,除了钟乳石的汁液,并没有多余的灵丹妙药来催化它的成长,而在世人眼中,尤其是那些只证长生的修道者眼中,除非那个人的脑袋被铁门夹过,才会将世间与资源浪费在这种小石头上。
大概周天申的脑袋就被铁门夹过,他已经收集了这种石头共十五颗,五颗淡白色,六颗黑色,两颗红色,两颗青色。
不同的颜色,代表石头能够孵化出不同属性的精灵。
淡白色的是光精灵,可以将自身灵力转变成光,黑色是黑暗,红色是燃烧,青色是飓风。
葛三量曾提醒过他,收集石头没有错,希望石头能够孵化出精灵这种想法也没有错,但是万不可以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精灵身上,更不可以平白浪费时间精力,一旦陷入其中,等你回神的那一刻,也是你道心失守的那一刻。
周天申还记得葛三量说这话的神情动作,真像一个纯情小媳妇。
周天申当然不会这么想。
他只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罢了。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窟兽们生活的地方。
这里的窟兽与无名山的有所不同,它们不是真的生活在窟洞中,而是很多人认为它们与生活在窟洞中的窟兽同属一家,所以也叫窟兽,它们住在石壁上。
有点像岩壁蛇。
岩壁上有很多种窟兽,但是大多数周天申都叫不上来名字,就比如眼前这只拦住周天申的四脚鹅?
身子下有四只脚,脑袋又像鹅的生物也算是周天申在不小洞遇到的第一只窟兽,两次。
周天申实在是不知道它的名字。
不过没关系,这里的窟兽都很温和,也许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人的原因,它们骨子里就没有危险性这种情绪,大约是天生的。
周天申在它面前扔下几颗石头,淡白色的,四脚鹅很乖巧的吞下石头,慢悠悠的让开了路。等到周天申通过,它又慢悠悠的回到原地,等着下一个给它送食物的人。
这里的窟兽都很爱吃这里的石头。
这一段路,周天申走的很轻松,因为总是可以遇到很有意思的窟兽。
有装死的,有结伴的,还有拖家带口的。
遇到一只,就会丢下几颗石头,很快,竹篓就空了。
这也是周天申感到轻松的原因。
再往前走,就是不小洞的终点了,那条只在青纸灯的照耀下才现行的路,顺着出去的洞口,在墙壁上烙下一条深刻的脚印。
周天申放下竹篓,从里面掏出来两颗拂晓,这种石头可以当作照路灯使用,注入灵力,乳白色光亮亮起,一点不比青纸灯差,他将石头用力扔到上空,很久才听到‘咚’的一声,石头落在周天申的手上。
根据拂晓发出的光可以看到石壁上方有一个很大的空间,上面居住着大耳蝙蝠,石壁上面并没有青色脚印的痕迹。
果不其然,那座不小洞就在上方。
周天申试着将灵力粘附在脚底上,手持青纸灯,踩着石壁上的青色脚印,一步一步的向上走去。
刚开始还没有任何的不适感,可是当行进二十三步的时候,周天申一度感到头重脚轻,胸部像是有巨石挤压一般,呼吸困难,调用灵力,金黄色种子发出淡淡的微光,经过这些天的调养生息,周天申对灵力的使用已经到了抽丝剥茧的地步。
一缕缕细如发丝的金色灵力沿着筋骨脉络游走,沿途留下金色光点依附在骨头与血肉之间的缝隙中,一座座金色的烽火台拔地而起,注视着周遭境况。
当那一缕金色灵力游遍全身的时候,那种窒息感也逐渐消失,接踵而至的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压迫感。
就好像被丢置在一座空岛上,万籁俱寂,黑色天际,只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无论再怎么大声呼喊,都只会被心跳声掩盖过去。
周天申试着向前走去,换来的却是骨骼碎裂的声音。
数不尽的翅膀扇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难道是那些大耳蝙蝠醒了过来?
周天申竭力抬起拿着青纸灯的那只手,青光照在四周,空荡的空间中没有任何生物,竹篓被他收进了寸守物,他的手里还有两颗拂晓,周天申将石头扔在身下,借着微弱的白光,向下看去,空无一物。
又向上扔去一颗石头,白光照亮前进的路,并没有大耳蝙蝠的身影。
周天申轻轻的吐出一口气,又迅速提上一口,四周空间的压迫使他的五脏六腑几近错位,鲜血逆流,神智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位置,但是有一点他很确定,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不过也有可能先一步到底另一个不小洞。
他擦去脸上的鲜血,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那条青色脚印路快走到了尽头,他用力睁开眼睛,一步一步的数着。
五,四,三,二,一
阳光很刺眼,空气也很冰冷,只穿了一件单薄衣衫的周天申从肚子痛中醒来。
他用右手撑起自己的身子,又用左手揉着肚子,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左右张望,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青石板路,路得尽头是一扇青铜门。
周天申在书上看到过青铜制品,与这扇门的颜色很像,就是没有这么多的铁锈。
他挣扎着站起身,青纸灯就在他的左手边,大约两步的距离。
青纸灯里面的灯油全洒了出来,流了一地,灯芯已经开始腐烂,没办法点燃了。
所幸已经到了地方。
走过青石板路,推开青铜门,只感到一阵绣味儿的空气扑面而来,周天申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到了难过山的第三层。
这里他来过一次,有些印象,扭头看去,那扇青铜门就在那里,并没有消失。
不是幻觉。
可是他上次并没有看到青铜门。
发呆之际,天空云海翻滚,一道道粗如水缸的雷电从云海深处钻出,砸在地面上,大地碎裂,泥屑满天飞。
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雷云中出现,脚下踩着一朵金色云朵。
那个身影低下头,笑望向周天申,说道,“周天申,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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