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转生

最开始只是一个球。

        球砸到了石头，所以就变成了石头。

        狼倒在石头上，所以球变成了受伤的狼。

        铺天盖地的大雪中，它甩动厚实的皮毛，四足踏进厚厚的积雪里，白色的哈气从嘴边溢出。

        它第一次感受到“寒冷”，也第一次拥有“自我”。

        变幻形态的条件是【刺激】，而最容易得到的刺激便是【痛苦】。

        生物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死亡】。

        它循着本能回到居所，那里住着一个孤零零的少年。

        狼是少年的伙伴。

        少年有一头风雪一样的白色头发，笑起来很好看。

        见到他，少年的脸上便流露出欣喜。

        少年雀跃地拥抱他，给他煮好喝的鱼汤，教他如何进食。

        紧闭的木门隔离开寒风和冰雪，壁炉的火焰噼啪作响，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鱼汤。

        鱼汤和身边的躯体，都散发着迷人的气息。

        热汤温暖了肠胃，肉的香味充满口腔。

        它感受到“快乐”和“温暖”。

        少年看着他，眉眼带笑，叫道，“乔安。”

        这是一片孤寂的荒原。

        常年下着大雪，冰雪覆盖一切土地和植被，方圆百十里内看不到任何动物和人烟，安静恍如彼岸，只矗立着这么一座小木屋，住着狼与少年。

        狼是唯一的狼，少年是唯一的少年。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伙伴。

        寒冷的夜晚，快要熄灭的炉火残存暗红的星点，身体变冷之前，他们依偎而眠。

        崭新的清晨，少年背着竹筐、把绳圈套在狼的脖颈，牵着他在茫茫雪地游荡，寻找燃料和食物，以期存活过明天。

        狼看起来是狼，其实不如说是一片空白，不仅不会捕猎，连进食和吞咽都需要少年来示范。

        少年是最后的少年，五年前，他的族人为了传说中气候温暖、食物丰盛、长满水果的乐园，离开驻地，出发探险。

        而少年被白狼乔安叼住裤脚，因此留下来，照顾留下的婆婆们。

        五年过去，婆婆们相继去世，只留下少年一个人。

        少年很孤独，但少年却很乐观。

        天气寒冷，燃料不足，他就劈开附近建筑废墟的墙板，晾干当柴火。

        没有动物可供捕猎，他就在冰上开了洞，挂上绳子和鱼饵，捕鱼为生。

        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就对着狼自言自语。

        少年：“阿姨家这些木头不行啊，一直下雪完全没有干。”

        少年：“拆别人的屋子是不是不太好？但是我也没办法，不拆我就要死啦！”

        少年：“等他们回来骂我的时候再说吧……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它并不明白这些句子的含义，就如同它不明白少年为何叫它“乔安”。

        少年背着柴火，边走边叨叨，说到最后一句，忽然顿了顿。

        转头生气道，“那是当然的啦！”

        什么都没说的狼：？？？

        少年向前面无边的白色望去，沉默几秒，又扬起笑容。

        “大家肯定会回来的！因为，他们才走了五年嘛！”

        它歪过头，不懂少年话语中复杂的情绪。

        少年用木片做了报警用的风铃，用绳子和木屋连在一起，如果有人出现，就会噼里啪啦地响。

        但很多次，风铃响了，少年手忙脚乱地跑回去，气喘吁吁，打开门却发现没有人。

        少年很失望。

        狼低下了头。

        它都能感受到少年的【痛苦】，但形态却并没有发生变化。

        少年很快重新笑了，举起扰动风铃的鱼，向他展示，“乔安，我们好久没抓到这么大的鱼啦！”

        少年的【痛苦】像蜻蜓点水，总是不会持续很久。

        这次也不例外。

        少年把钓到的大鱼切开，鱼头切下来给他吃，剩下的挂在墙上，再给自己切下一大块鱼肉。

        生活在冰层底部的鱼，为了维持自身的生存，需要不停的摆动身体，肉质细嫩，脂肪肥厚，口感爽滑，完全可以生吃。

        狼看着地上的鱼，用爪子扒了两下。

        少年歪过头：“吃啊？”

        狼看了看他，也歪过头：再扒两下。

        少年举着鱼肉，扑哧笑出声。

        “你不会吃吗？”他举起自己那块鱼肉，大口咬下去，咀嚼完咽下去张开嘴，“你看——就是这样——”

        狼盯着他看了一会，也低下头。

        大口咬下去，乱七八糟一通咀嚼，最后咽下去，张开嘴。

        舌头一歪，露出一排锐利的尖牙。

        少年：“……”

        这场景多少有点恐怖。

        少年怔了一下，随即笑了。

        “什么嘛，这不是会吃嘛。”

        鱼肉不腥不腻，宛如鲜甜的水果，滑入口腔，回甘韵长。

        空空的胃部被填满，狼蜷在噼啪的炉火旁边，从身体深处，升起一种油然的满足感。

        少年用簸箕打扫了地面的残渣，把细碎的骨头倒进炉火，从里面抽出一根烧黑的炭条。

        他用手指沾了碳粉，走到墙边写写画画。

        那墙上已经画了很多东西，有圆圆的，黑黑的，花里胡哨的……

        狼抬头看着他。

        少年动作一顿，回头给他解释，“啊，这个，这上面画的是大家哦。”

        他兴致勃勃地指着画，挨个辨认，“这是叔叔和阿姨，这是表哥和他的孩子们……哦对了还有对面的毛球……”

        “不知道他们走到哪里了？有没有找到传说中的乐园？”少年自言自语。

        他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小，最后只剩下跃动的炉火里，干柴噼啪作响的声音。

        火光把他的影子映在墙面上，和那些画投映在一起。

        少年低下头，小声道，“……乔安，我也想离开这里。”

        “我想邂逅更多的人，体验更多的事。”

        “说不定会有好的，也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但我还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少年还是决定出发了。

        他缝了袋子，用绳子和木条做成滑板，放上干粮和鱼，背着帐篷和竹筐，两只手拄着雪仗，牵着狼离开了木屋。

        这里很荒芜，看不到人，看不到其他建筑，也看不到希望。

        但是少年说：“听叔叔说，要往正南方，也就是背对我家的方向一直走！”

        “今天雾大看不见，听说总有一天，我们能看到一座墙壁一样的大山。”

        也许是运气不好，雾一直都没有散。

        但少年还是很兴奋，“你看乔安，我还是第一次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

        他眼尖看到地上有一块凸起，“诶？这是什么？”

        一人一狼走近，扒开凸起上面的雪，露出下面的印记来。

        那是一个箭头。

        少年兴奋极了，“这是指引，给我们后来人的指引，这个方向是对的！”

        准备非常充足，方向也确认无误，这是一场非常成功的冒险。

        他们一直走，一直发现新的箭头，循着箭头前进，规律有序。

        美中不足，就是一直吃干粮和鱼，有点腻。

        少年非常期待乐园的新生活。

        晚上，他坐在篝火旁幻想，“好像快点吃到其他的食物啊，水果是什么味道呢？乔安，你吃过蔬菜吗？”

        狼把头枕在前爪上，并不言语。

        他们不断发现新的标记，不断矫正行程的方向。

        但是天越来越冷了，少年的手指被冻红，好几天没有消肿。

        狼看着他，不说话。

        少年摇摇头：“没事没事！继续前进！”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上下起了雪。

        少年给他打气，“你累了吗？乔安，不行不行，我们的旅途还没走到一半呢！”

        少年发现了新的枯木，随即兴奋地跑过去，“快看！是树！”

        “这就证明我们离山不远——”

        话说到一半，扑通一声。

        谁都没想到，少年的身下是浅薄的冰层，一站上去，立刻摔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少年浑身都湿透了，从湖里爬出来，拧着自己身上的水，还在笑，“啊，没事没事，全身都湿了，好糗……”

        狼盯着他，不说话。

        少年转过身，夸张地不满道，“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话没说完，他自己顿住了。

        在他的腿上，鲜血洇出一片痕迹。

        少年受伤了。

        在缺少补给的冰天雪地里，受伤可能是致命的。

        但少年仍然很乐观，他包扎好自己的伤口，烘烤冻红的手，“没事没事，一点小事，我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回去。”

        愈发强烈的风雪中，少年执着地、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不是的，乔安。”他自言自语道，“我认为因为不知道大家是否还活着，就放弃向前走是一种更愚蠢的做法。”

        “现在回去，我也只会跟那座房子一起腐烂。”

        少年没有回去，他坚持走，因为想要到族人到的地方去。

        他做到了。

        最新的一块指示石，上面的箭头被打上大大的“叉”，少年站起来，环顾四周。

        风雪盖住腐朽的车马、物资。

        还有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石头做的墓碑。

        那就是他的族人。

        他终于到了族人所在的地方。

        少年发呆了很久，眼泪不知不觉中，从眼眶滑落下来。

        他抹掉眼泪，对狼说，“乔安，我们回去吧。”

        少年回到了最开始的木屋，伤口却无法回到最开始的模样。

        他开始发烧，失去力气，不出屋门，蜷在床上。

        狼看着少年，它感受到【痛苦】。

        这一次，那【痛苦】没再消失。

        少年的头垂下来，接着，身体也垂下来。

        终于，和往常一样，少年的【痛苦】消失了。

        狼看着他。

        狼变成了少年的模样。

        ——变幻形态的条件是【刺激】，而最容易得到的刺激便是【痛苦】。

        ——生物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死亡】。

        后来，它遇到了很多人，也见证了许多的【死亡】。

        被献祭的少女玛琪，给予他“不死”这个名字，自己却永远停留在过家家的年纪。

        意外毁容的怪物少年咕咕，把他当做弟弟保护，最后也为了保护他和心爱的女孩，在战斗中死去。

        任性老太婆皮欧兰，教会他语言和文字，寿终正寝前，还许愿下辈子做个对他有用的生命。

        它经历痛苦，不断进化，不断成长，扩张意识，从一个人，到一片海，到一座城。

        它和敲门人战斗，从他们手中保护人类，最后终于成功化为一整个世界，将危险彻底杜绝。

        最后的最后，它重新变回少年，坐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

        海风吹拂着脸颊，安静恍如彼岸。

        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将他扔到这世间的黑衣人问他，“你想转世吗？”

        它顿了顿，点点头。

        黑衣人：“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它沉默。

        它想起那间雪地里的小木屋，想起那个失去生命的少年。

        生命最后的时刻，少年爬下床，撑着无力的身体，爬到了椅子上。

        他摆好姿势，正对着大门。

        “如果大家回来了，我在床上睡觉，就太不像话了。”

        “这样……比较帅……”

        他看着门口，对狼说。

        “乔安，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请永远，记住我。”

        只有死去的人才能作为容器，被变幻出来，一路走来，它受到了太多的帮助。

        虽然当一切结束后，只要容器的灵魂没有选择前往乐园，它就可以捏出身体，帮助他们重新活过来。

        但时间已经过了太久，就算一部分人能重新活过来，当初经历的那些死亡，那时候为那些死亡痛苦的人，那些因为死亡错失的人生，却无法一并抹消重来。

        “能力。”它想了想说，“我想要能力，能够把一切悲剧扼杀在开始之前。”

        黑衣人：“我知道了。”

        平地一声惊雷，乌云在天空聚集起来。

        禅院家的宅院里，婴儿的啼哭声响起来。

        虚弱的妇人看着仆从怀中的婴孩，禅院家明明都是黑发，他却是风雪一般的纯白，金色的瞳仁，像风吹夏日的麦浪。

        是个健康的好孩子。

        妇人满意地闭上眼，昏睡过去。

        负责抱他的仆人，表情却有几分诡异。

        ……不是。

        这感觉他们老板头上多少带点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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