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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魔剑与魔


刀刃擦过鼻梁,伤处不深,血缓缓洇出来。这枚飞刀的功力恰到好处,既表示自己已经发现了他,再藏下去也是徒劳,又没有下手过重伤他性命。

        男子轻巧一跃,翻身落在地上。

        高鼻深目,不似汉人长相,身板结实,眉间拢着一股痞气,走在街上活脱脱一个流氓。这样魁梧的身形藏在梁上委屈了他,更委屈了房梁。

        “又一个西域来的,”燕淮执子的手漫不经心,视线回到棋盘上,“你也是迎仙教的人?”

        “不,”荆琛落拓不羁坐在燕淮对面,手撑在膝盖上,“我是扬善道的。”

        燕淮落子的手略微一顿,扬善道习拳法,擅用匕首,对方掌心缠着白色手带,的确是扬善道弟子。

        “扬善道最近可是热闹,你不去玄武苑看看?”

        荆琛说:“我刚从那回来。”

        “前不久扬善道有个被逐出师门的弟子,应该就是你了,易程业正嚎着说是你杀了他爹呢。”

        荆琛神色颇为意外:“他指名道姓了?”

        燕淮声音低沉:“那倒没有,以他的胆子,还不敢。”

        怕被寻仇,怕自己说错,怕无法收场,怕动摇首座大弟子的地位,怕暗处藏着更多伺机对他下手的人。

        荆琛冷笑一声,似乎对易程业行径颇为不屑。

        “说说吧,为什么杀了易不休。”

        “他下毒害我师兄嫁祸于我,又逼死我师父,将我逐出扬善道。”有仇可报,尚有事情能做,报完仇便不知何去何从了,荆琛或许也没想瞒,寥寥数语简单总结。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此乃天经地义,杀得好。”

        燕淮指尖捏着一枚墨玉棋子:“他还有个儿子,何不一齐杀了,断干净。”

        燕淮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吵吵嚷嚷,扰人清修。

        饶是荆琛离经叛道,偷鸡摸狗上房揭瓦无恶不作,爬树掏鸟蛋,缸里捞鱼苗,亦为他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所惊。未及回答,燕淮突然抬头,眼底森寒一片:“你带人来了。”

        “燕师尊,”昏黄灯火下,洪歆霁眼眸明亮,如浩瀚星河尽收眼底,“掌门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明日卯时将易长老的尸身送至伽蓝寺,由尘清住持超度,燕师尊素来焚香礼佛,掌门请您明日同去。”

        原来是掌门派他来传话,燕淮说:“好,明天一早我去正殿找你们。”

        时间已晚,洪歆霁说完便离开了了。荆琛从檀木珠帘后面的暗角走出,作揖施礼:“多谢恩人出手相助。”

        “大可不必,燕某不插手江湖事,我并非收留你,只是不揭发你罢了。你吃什么,喝什么,会不会被发现,生死存活,一概与我无关。”

        “对了,上锁的东厢房不许进。”

        燕淮的表情似有所变化,但很转瞬即逝,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

        “那是我徒儿的屋子。”

        迎仙教和唐门一同宿在朱雀苑客房,沈幼菱早就躺下,却辗转反侧,迟迟无眠。

        其实她执着于寻找荆琛,还有一个原因。

        当年她麾下四位龙首,分别是:池悲风、江浸月、蔻美人、孟垂青。蔻美人会医不会武,孟垂青年龄尚小,实战经验不足。真正能打的只有池悲风和江浸月,人手短缺,以至于在日后罗刹门与黑街的擂台战中,江浸月连上三场。虽为罗刹门赢下了战局,但身受重伤,积重难返,早早殒命。

        若能扭转乾坤将荆琛留下,不仅罗刹门能再添一员大将,江浸月或许也有转机。而上辈子到临死之前,沈幼菱还有一事未了。自从来到中原,兰卿珞一直追查魔剑的下落,奈何直到她身死也没见着魔剑的影子。

        “兰卿珞,你睡了吗?”

        外间传来回应:“怎么了师姐?”

        沈幼菱点起灯,披上外衣来到外间,见兰卿珞盘腿而坐,衣饰整齐,像在思索着什么。她随手搬了木凳坐下:

        “因为北疆长剑门举办论剑大会,长华扬善道,边苍烛龙阁,川蜀唐门,楼兰迎仙教,除去永章谢府并江湖奇人,都聚集此地,”沈幼菱开门见山,“所以魔剑在这里吗?”

        当年魔剑从魔教流出,被当做奇珍异宝在市面出售,湘水富贾燕老爷将其买下收藏,却不知这柄利刃大有玄机:一来凌厉刚猛威力无边,二来延年益寿不老成仙。得之,不但武功可臻化境,还能长生。

        当时湘水的三大剑门同出一宗,行将就木的老掌门舍不下这繁华人世间,意欲修仙与天同高,便遣亲传弟子前去取剑。亲传弟子得恩师之令,岂有不尽心竭力?连夜血洗燕府,将偌大府邸翻了个底朝天,唯有小少爷燕将别携剑逃了出来,避世自保。

        燕将别得魔剑之力,六年后有备而来,一夜之间屠尽三大剑门,以血还血,洗雪逋负。燕将别不知所踪,生死无讯,魔剑亦不再现世,可燕将别魔头的恐怖名号犹如一张阴霾巨网笼罩中原武林。

        其后江湖十年,无人再敢创立剑门,直到前武林盟主杨将归前往北疆亲开一派。

        至于燕将别,传闻他难以驾驭魔剑,走火入魔,于北境边界引颈自戮。曝尸荒野,身躯为豺狼虎豹撕咬殆尽,魔剑又流回中原武林——

        “逃不开这几处,一定在这里。”兰卿珞沉吟一瞬,眼中似有风云惊变。

        一个孩童能够逃过三大剑门的追杀,报完仇立刻抽身,其后必然有名门正派庇佑,就是在座的其中之一,暗中保护着燕府独子燕将别。

        “那这柄剑究竟长什么样子?”

        兰卿珞摇摇头:“见过魔剑的人都被灭了口,当年的燕老爷,还有卖剑之人,无一不暴毙府中。有人在魔教故地发现一张淬炼图纸,铸剑师在打造这柄剑时设计了一道纵贯剑身的凹槽,剑饮人血时,殷红如灯。但图纸毕竟是图纸,实物如何,却无人知晓了。”

        他叹了口气,补充一句:“连父亲也未曾见过。”

        兰越兮。

        这似乎是个很遥远名字了。

        在迎仙教里,大祭司是一种特别的存在:由教主亲自挑选,无论何时何事永远立于教主身后,忠诚至死为止。作为回报,大祭司将承袭教主所有武功,亦是唯二可以修炼族中秘术之人。

        于众人中被选中,无疑是一种昭然的荣耀。沈幼菱最喜欢在殿里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将视线落下去,长长久久看着那双握笔的手,写字与拿刀在这个人身上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清隽的书生气与神武的威严,中原的感觉。有时她低头凝视,恍惚间发现那双手已经出自另一个人了。

        教主的义子、她的师弟、现任教主兰卿珞。他是完完全全的楼兰人,高鼻蓝眼,棕发微卷,也是西域美男。纵然一直模仿他义父的衣着神态,却总不得其要领,相去甚远。

        先教主天人之姿,无人可比。

        她十五岁的时候兰越兮将她叫到床前,素白着一张脸。

        彼时兰越兮的心疾已经愈演愈烈,莼鲈之思摧心剖肝,让他拥有了一场漫长的疼痛。人近不惑,他开始审视离开故土是否是年少轻狂的一个错误。

        那次他罕见地提起很多旧事,包括自己故土的一草一木,“鹞光是鱼米之乡,黄昏的时候夕阳云霞一齐倒映在湖面上,天是蜜黄的,地是金色的,光明与光明之间,夕阳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宴席。飞鸟成群掠过水面,岸边有大片大片的芦苇荡,风一吹,就像荡在了你的心上。”

        “阿菱,你一定要见见这样的景色,见上一次,就永远不会忘了。”兰越兮的目光堪称温柔,她怎么也想不出蜜黄与金色交相映照是怎样绚烂的色彩,却在望向他的眼底时找到了答案。

        兰越兮倚在床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忽而就远了。

        他想起什么呢?是落日,还是飞鸟?

        沈幼菱等着他开口,可他只是怔怔出神,然后抱歉的对她笑了笑,止住话头说:“阿菱,代我回中原看看吧。”

        “偌大版图,是否还有迎仙教的一席之地?”

        狐死首丘,故土情深,她启程的第四年,兰越兮于章台夜思的追忆中咳出一口黑血。教中上下,莫不哀恸。

        兰越兮到死都挂念着,挂念着那柄魔剑,那扰乱安定为祸百姓的可能。他甚至来不及对匆忙赶回的她说一两句话,只留下枕边冰冷彻骨的佩刀。

        将归,将归,不日将归。

        兰卿珞承父遗志,继续探寻魔剑的下落。他双眸像蔚蓝的宝石,对中原并无深厚的情感基础,那些芦苇荡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画卷,随处可见。但兰卿珞也是个高洁的人,怀瑾握瑜,高情远致。

        “魔剑流落至民间,魔教与江湖正道都在寻找。如果落在魔教的手里,中原必定惨遭血洗,届时江湖可就是另一番气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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