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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皆为利来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推开门,寒冷的空气卷入鼻腔,北疆酷寒,新下的雪全结了冰。弟子三三两两,沿着石板路在扫雪,显然已经习惯了一大早起来清理路面的生活。

        雪山路滑,要徒步走到山门,才能雇马车。沈幼菱穿着水天色的衣裙,外面披了件白狐裘,被风吹得鼻尖发红,搓了搓手。

        夜里熄了灯火,到子时,唐门那边才传来进进出出的动静。唐门与扬善道世代交好,必然会力保易程业,虽不致死,首座大弟子的位置也保不住。欺师灭祖,残害手足,易程业八成会被逐出师门,和上辈子的荆琛一样,届时唐门肯不肯收留他便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荆琛,长剑门解封之后她已经通知他,让他怎么摸上来的再怎么摸下去,边苍会合。昨天在长剑门厨房,孟钊与兰卿珞相谈甚欢,便约定了今天一起返程,路上有个照应,到了边苍还能尽尽地主之谊。池悲风没说什么,以默允的态度出现在朱雀苑门前,身后跟着热情似火的孟钊和蔫蔫的一看就没睡醒的孟垂青。

        杨将归送他们到大门,沈幼菱看着他略显苍老但伫立如山的背影,想起了兰卿珞后来告诉她的话。

        “那日宴客之后,杨掌门问我,义父情况如何。我道义父早已仙逝,他怔愣一瞬,看起来怅然若失,像是错过了……很重要的人。沉默了片刻才告诉我,义父是他的同门师弟。”

        兰卿珞似乎对此事也很费解,说话时眉头微微蹙起:“若是义父的师兄,为何这么多年,从未听他提过呢?”

        他连故乡飞鸟的翅膀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次次含于口中的飖光,倒置的苍穹与地面,大片大片的芦苇荡。回忆如银镜,在他瞳中刻下深深的光影,上一代的末路,究竟藏着怎样的恩怨过往?

        沈幼菱不知道。

        “而且,”似乎连自己也难以说服,兰卿珞几番迟疑,唯恐自己看错,“我好像在掌门的眼里看到了悔意。”

        悔意?

        怎么会有悔意呢?

        杨将归身上最大的光环莫过于“天下第一剑”的称号,与上一任武林盟主的身份。大概对方为人实在中规中矩,像用方正画框框出的一个活人,所以江湖上关于杨将归私下里的传言并不多,说来说去不过是按时间捋出来的那几句:年轻时被称为“天下第一剑”,中年登武林盟主之位,不久后自请辞去退隐北疆,常救济落难之人,追随者众,暮年开门立派成一代宗师。

        杨将归之后,年轻一辈始终无人能号称“天下第一剑”,别说赶超,连比肩都没有。几十年威名仍不褪色,这样扶摇直上的一生,有何可悔?

        在几位领头人里面,年纪最长的是杨将归,最小的是池悲风,和杨将归同一时代的传奇大多已经故去,只剩下唐门的老掌门还健在。武林更迭快如弹指,关于他们的部分也随好友故去而彻底消逝,知己不在,留下的人失去开口的意义。是非怨悔,再难打听。

        池悲风走在最前,背影高大挺拔,脊骨直得像被绳子拴着从上面吊起来。细看他为人处世,有三分像杨将归,加之刀法冠绝江湖,武林英豪榜上排名第一。年纪轻轻便统率四处分舵,与诸位老掌门平起平坐,因此不少人都看好池悲风是下一任武林盟主。

        个个有武功傍身,一行人脚力很快,思忖间山路已经过半。荆琛之事已了,是时候把昔日龙首们召回麾下了,她记得自己找到江浸月时,对方就在飖光的一处三层小楼上。

        这时池悲风突然拍了拍孟钊的肩膀,示意他们先走。

        池悲风转过身:“我有话想和大祭司说。”

        兰卿珞见状自行避让,与孟钊同行,沈幼菱停住脚步,知道他要问什么,便和他一起走在后面。

        因为要赶路的缘故,池悲风今日穿的便没那么招摇,论剑大会上的黑金服饰换成了玄色披风,内搭白色暗纹衣袍,极致的黑白,如披了一身水墨。

        他边走边问:“易程业的事,大祭司是否插手?”

        池悲风身量很高,沈幼菱侧目,正看到他的肩头:“池阁主这话是何意?你找出人皮,我找出凶器,此事你我都有插手。”

        池悲风一定会发现端倪,从撞见她和荆琛开始,心里就该有所怀疑,迟到今日才问,也算他沉得住气。沈幼菱早有预料,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兰教主与我同为一派,他的话或许池阁主不信,但贵帮的孟垂青每日与我在一起,池阁主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垂青我这三天都干了什么。”

        孟垂青裹在狐裘里面,正被她哥哥拖着走,池悲风停下脚步,眯起眼睛。

        那天在长剑门后厨,他看到一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于是问道:“你不惜冤枉易程业也要保护的人,是扬善道荆琛吗?”

        绕山而行,道路算不上宽,沈幼菱走在里侧,深邃立体的骨相让池悲风半张脸掩于阴影里,眼底情绪晦暗不明。兰卿珞他们已经远去,这段路只有他们两个人。

        如果她打算让荆琛做三龙首,独自统率一处分舵,那么荆琛与池悲风早晚会见面,瞒也无益,所以沈幼菱坦然说:“是。”

        四周气压如错觉般慢慢低了下来,池悲风面无表情:“为何?”

        上辈子连孟垂青都偷偷和她告状说阁主好凶,不知道自己哥哥怎么和阁主相处下来,和他说话总觉得心惊胆战,不过沈幼菱一直怀疑他就长这样。池悲风五官占比大,人群中一眼扫过只能看见他,是很华美的相貌,但没有表情时整张脸都是沉下来的,侵略性太强。凭着这张脸使不少姑娘芳心暗许,也凭这张脸的威压吓退了不少姑娘。

        “荆琛,师承扬善道长老荆常鸿,武林英豪榜排名第十一。但扬善道拳法天下闻名,若论赤手空拳,包括池阁主在内,前十位无人能敌荆琛。世人整日奔波图的不过一个利字,我图荆琛拳法超群,能为我所用。”沈幼菱声音冷然,话锋一转。

        “那你帮我,图谋为何?”

        她与池悲风现在不过萍水相逢,若无利益相关,实无联手的必要。上方突然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碎裂坍塌。沈幼菱突然一跳,抬头只见头顶凸出来的一块灰色山岩摇摇欲坠,即将落下——

        “门主当心!”池悲风长臂一展,揽着她堪堪闪过。彻夜的积雪压得山石难承其重,碎雪迸溅,轰然砸在他们方才所站的位置上,又哗啦啦顺着悬崖滚下去。

        门主当心。

        这句话她上辈子听过成千上万遍,走过水洼他是前面开路的一片衣角,淌渡险滩他是稳住身形的一双手,两方谈判他是身后紧密跟随的一道黑影,有人挑衅他是抢先出鞘的那把刀,遭遇偷袭他是斜里刺来的一瞬雪光。

        罗刹门成立之后,大到出生入死,小到撑伞赶车,他像一个寡言的侍卫永远立于自己身后。“门主当心”四个字如同低沉的咒语,伴随着刀刃破风的声音,一触即发之际屡屡在耳边响起。

        这句话不是提醒,而是对于结局的预示。是如履薄冰的结束,是未雨绸缪的妥帖,是你可以束手旁观按兵不动,是不论多少节外生枝都能平息的可靠。

        可罗刹门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半年之后她才以沈门主的身份行走于江湖。

        所以她罔顾劫后余生的惊险,难以置信地揪住池悲风的衣襟:

        “你说什么?”

        沈幼菱一字一顿地重复:“池悲风,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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