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四龙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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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蔻美人在的地方,从来不会出现无话可说的尴尬局面。
烛龙阁眼线遍布天下,唯一可以与之相比的便是蔻美人的花朝楼,这种达官显贵频繁出入的地盘,蔻美人占尽消息灵通之利。她与兰卿珞踏入中原土地的时候,蔻美人便已经知晓他们的存在,更何况罗刹门吞并烛龙阁这种江湖人尽皆知的消息。
蔻美人饶有兴致,不用沈幼菱自己开口,便把迎仙教怎么到的北疆论剑大会,论剑大会都请了谁、论剑大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易不休怎么死的,死了又怎么丢的,丢完怎么找回来的,长剑门怎么破案的一一讲清楚,连细节都几无出入。
听得江浸月如同身临其境,任凭碟中的酒酿蒸鲫鱼凉了,也没有下筷。
“早听说迎仙教教主与大祭司皆是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也该是我们有缘,叫恩公救我一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的恩情。”
“今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恩公只管吩咐,小女子没什么本事,但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恩公。”
尽管蔻美人言辞圆滑,显出一种惯于游走名利场的模样,声称自己区区一弱女子,身无所长,但事实当然不是这样。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莫过于她的花魁之位,身处目不暇接的国都,美女如云的环境,蔻美人在这个位置上稳稳坐了八年。
这八年里,凡是有资格踏入她门槛的房中客,无一不为她捕获,倾心恋慕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为博美人一笑挥金如土。而只要此人家财散尽,身上再榨不出一块金子,掉出湘水名贵之流,他便会被小厮拦在花朝楼大门之外,连与梦中美人再见一面道个别的机会都没有。
凡是有意与她相争的楼中女子,无一不提前看到生命的尽头。或被名门贵胄赎进府中为奴为婢,在正房云淡风轻的吩咐下早早了此一生,或被卷入花朝楼的低阶内斗百般刁难,轻则逐出楼去,重则自缢房中。
总而言之,蔻美人手上不沾一滴血,但和她作对的人,都以各种复杂离奇但合乎情理的方式死去了。
从一个红倌儿爬到花魁的位置,八年不倒,她哪是没有本事,她简直令人发指。蔻美人行事必有所得,从不扑空,和这样的人谈拢很容易,各取所需,互利互惠。反倒是端庄尔雅的江浸月,上辈子沈幼菱游说她费了不少事。
剑是百兵之君,自从燕将别一夜之间屠尽湘水三大剑门,武林江湖连用剑都讳莫如深,不少人沉剑深湖从头学刀,更别提重建剑门。自此江湖出现漫长的空白期,剑术十年无人,直到十六岁的江浸月下山,关于“剑”的僵局才被打破。
江浸月行走江湖打的是师门的名号,通过赢下一场又一场擂台赛,让江湖知晓北境极寒之地还有个长剑门,也为后来下山的师弟师妹淌出一条路。不然单凭长剑门的偏僻位置,半退隐的掌门杨将归与世无争的态度,长剑门和伽蓝寺也差不到哪儿去。
正因如此,江浸月素来爱惜羽毛,不少帮派曾向她示好,意图招贤纳才,都被江浸月斟酌一番后礼貌回绝了。
被逐出扬善道的荆琛在这时起到了反作用,荆琛实在是臭名昭著,哪怕沈幼菱明确表示,罗刹门的龙首除了他还有武林英豪榜排名第一的池悲风、唐门十大弟子之一的新秀孟垂青,江浸月眼中还是显出犹疑之色,她委婉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如改日再行商榷。”
前生亦是如此,沈幼菱软磨硬泡,才突破重重阻碍请来了江浸月。对方亲至边苍总舵后仔细查探一番,见门中运转井井有条,帮众内部一丝不紊,各方面都放下心来,才正式加入罗刹门。
那时罗刹门根本没有新的地盘,所谓的总舵不过是烛龙阁从前在边苍的据点,池悲风自己的烛龙阁,当然是处处尽善尽美,天衣无缝。
“加入何帮何派乃是大事,像江师姐这种武林翘楚,一言一行都左右着武林的风向,反复衡量亦是人之常情。”欲速则不达,沈幼菱只好按下自己的心思,岔开话题说:“前些日子有缘得见尊师一面,名师出高徒,观江师姐之风骨气韵,倒是和燕师尊如出一辙。”
单看江浸月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的样子,眼睫低垂,眉目含光,活像一大朵不会说话的白玉兰。和燕淮那种前武林盟主后四方掌门坐镇都要开小差、翘着二郎腿不是盘核桃就是搓佛珠、吊儿郎当的面貌截然不同。
但当江浸月转过头仔细听你讲话的时候,直达对方灵魂深处的目光与燕淮是一样的,称不上犀利刁钻,但能让一切恶事无所遁形。他们能看透别人,目光像一把剖开皮囊的快刀,对准旁人又对准自己。支撑他们师徒走下去的东西是一样的,骨血里都烙印着义无反顾的孤勇,胸腔里都怀有各自的使命,迎着风一寸一寸挪也要挪到尽头。
江浸月正用竹筷一点点挑出雪白鱼肉上的刺,闻言慢条斯理的动作突然一滞,神色也有了些微变化,让沈幼菱有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错觉。
“大祭司已经见过家师了?家师他……近来可还安好?”
沈幼菱回忆片刻,如实道:“尊师身体康健,心情明朗,未见有什么不妥,江师姐大可放心。”
“燕师尊何许人也,福慧双修,在长剑门好着呢,还用得着你挂念,”蔻美人手执瓷青酒壶,为江浸月再斟上一杯,笑道,“况且这人啊,禁不住念叨,你再提几回,燕师尊就要自己跑下山看你钱够不够花了。”
燕淮要是跑下山,能把这一代的武林风向全带歪,气氛轻快不少,江浸月闻言眉目舒展,也跟着笑起来。
这时候的江浸月并没有什么忧愁,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如她的无忧剑一样。后来她又要操持分舵大小事务,又要平息罗刹门与其他势力相争引发的事端,又要顾及从长剑门下山直接投奔她的师门后辈,又要传信交接为她慕名而来拜入长剑门的少年新人。直到罗刹门各处分舵遭遇黑街有规模的袭击,孟垂青的分舵被砸了一半,江浸月依然劝她不必忧愁。
都会过去的,门主不要担心,我再想想办法。江浸月披着外衣,在灯下这么说。
所有的忧虑,都被江浸月一个人揽在身上,无数次她夜里被梦魇惊醒,仍见江浸月投在卧房窗纸上的单薄身影。
无忧剑其实是阴阳双剑,自锻造时便有两把,另一把名为“无惧”。有时候沈幼菱会想,如果江浸月拿到的是无惧而非无忧,是否会过得轻松一些。
无惧,没有恐惧。
答案永远也不会揭晓了,因为无惧早已落在另一个年轻人手里,被发挥出和无忧旗鼓相当的功力。或许是因为阴阳剑冥冥之中的关系,江浸月的名字和那个叫做陈尧的年轻人紧紧拴在一起。
“当今武林,若论剑术,南陈北江。”
北派自然是长剑门大师姐江浸月,南派则是独行侠陈尧,师承不明,下落不明。二人皆有行踪不定的共性,但只要肯花心思蹲守,江浸月至少能在某个擂台上寻到,陈尧则是出没无常,如鬼魅般见踪不见影。上辈子沈幼菱一直想把陈尧收入麾下,特意留了三龙首的位置给他,奈何一直找不到人,甚至她见都没见过陈尧一面。
沈幼菱很怀疑武林英豪榜第四,与江浸月齐名并列的陈尧,到底是不是活着的人。
“汤要凉了,我让他们再上份新的,把这个换下去吧。酒还添吗,他们这的青梅芙蓉酿也不错,温着喝最是佳品,大祭司要不要尝尝?”
面对蔻美人的问询,沈幼菱摆摆手,回绝了她的好意。多喝了几杯,她头有些晕,神思飘摇如升云端,察觉清明的意识正在一丝丝抽离。沈幼菱便撑着头抵在桌上,想缓过这一阵。
她的酒量虽然不至于一杯倒,但也相差无几,以往这种场合,送至她面前的酒都会辗转落在另一双手里。算起来也有很多年没感受过醉意了,毕竟连酒带杯一齐端走的池悲风,从未给过她不清醒的机会。
沈幼菱一下一下敲着膝盖,指尖有节奏的在跳动,体会着虽然缓慢但总会消逝的时间。
那些硬来的、软劝的、软硬兼备的,居心叵测的、无意而为的、水到渠成的,他是怎么巧妙又不伤和气的挡开所有酒的呢?
空气仿佛凝滞了,沈幼菱的四周凭空出现许多眼睛,一双双黑白分明但意味深长的眼睛。他们打量着面前陌生而新鲜的异域面孔,端详着小道传闻中亦真亦假的楼兰巫人,思考着如何不动声色立一个下马威,琢磨着怎么把她从简单的劣势推向复杂的深渊。
一双双没有得逞的眼睛。
大概是从前在边苍的时候吧,她想。彼时城里到处都在过腊八,池悲风被节日气氛浸染,兴致勃勃从外面打了一壶米酒回来。小小的蓝色酒盅,摆得很好看,她图新鲜喝了两杯,回味一下,说:
“还可以。”
“比想象得好喝些。”
“但又有点一般。”
三句话之后她便倒在桌上,陷入了漫长而酣畅的昏睡,而池悲风孤身面对满桌冒着热气的好菜,毅然决然放弃了满桌鱼肉把她抱到床上安置好。面对有一切存活迹象但对外界触碰没有任何反应的大活人,池悲风突然意识到这种神智全无的醉态背后潜藏的危机,他像是预见了一万种不可言说的未来,冷汗簌簌而下,夺门而出连酒盅都砸了个稀碎。
第二天沈幼菱清醒过来,觉得那对漂亮酒盅因她粉身碎骨实在是可惜,那么多大鱼大肉没来得及动筷也实在是可惜。
所以是何时开始的呢?前世的池悲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她挡酒的呢?
又是从什么时候,知道她就是曲菁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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