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杀


荆琛和她预想的不同,被逐出师门的恶徒仿佛是另一个人。他在朗朗乾坤的正午说我爱你,也在月色弥漫的深夜说我想你,他的爱坦坦荡荡,光明正大,从不吝啬自己的言语。

        荆琛一趟一趟往花朝楼跑,带着些新奇的小玩意,比如一个糖人,比如一朵刺玫,他知道往蔻美人身上砸钱是天底下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带着些丰富的小病,比如头疼,比如心痛,他知道蔻美人虽然没有医者仁心,但总不会把一个装病的人赶出去。

        荆琛带她去看过长华分舵,那里长着绿琉璃色的野草坡,土膏微润,一望空阔,漫山遍野的蓬勃生命力,有种无论是什么都能在那里肆意生长的跌宕不羁。长华有多漂亮,荆琛在她窗户旁边絮絮叨叨说了一路,邀功请赏似的语气。帮众三十来个,早已经聚在门口等着,在蔻美人下轿的时候起哄叫她嫂子。

        荆琛对她的承认是堂而皇之的,在太阳下面,在众人眼前。

        蔻美人看着缀着雨珠的青草,看着设在扬善道门口绝佳的位置,也看着尽是荆琛那一挂的帮众,勇猛彪悍,没一个瘦弱,比她的暗卫强得多。

        蔻美人对长华分舵很满意,人也好,地也好,统统交给她最好。

        蔻美人很贪心,她也承认自己的贪心,各凭本事,没什么可羞愧的。长华与湘水接壤,距离上是最近的,由她接手很合适。蔻美人从不拒绝和荆琛调笑,也从没停止谋划怎么要荆琛他的命,这不冲突。

        但她还没有把这个决定告诉青姑。

        尽管没有血缘,但蔻美人是青姑的好女儿,楼里的所有姑娘都称青姑一声母亲,只有她被另眼相待。那些卑微的讨好如水沟上飘着的浮萍一样可笑,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蔻美人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材料,精心妆点面容苦心保养皮囊都与她无关,她美得毫不费力,不需要靠任何金银珠玉加持。

        青姑是最早发现这一点的,那时候她还是花魁,暗地里栽培几个小丫头,年岁渐长,总要为日后打算。

        蔻美人是房里服侍她的丫鬟,为人伶俐又豁的出去。能到花朝楼洒钱的都不是一般人,要么地位尊崇,要么家财万贯,碰上好热闹喜欢被人旁观的,青姑就从帐子里伸出手,叫她去当那双眼睛。

        蔻美人那时候十二三岁,湿漉漉的眼睛瞅着人家,往那里一站,不用做什么就让人心潮澎湃。花朝楼的规矩严,都城里最大的风月场合,不屑于干没有底线的腌臜买卖,如果恩客想越轨做点什么,青姑的手腕便会横在他眼前:

        “哎,劳爷再等两年。”

        蔻美人以红倌人以美貌变现的第一晚,价钱不负众望得抬到花朝楼顶峰,远超青姑盛年。从那以后青姑就退下来了,多年的筹备让她有一条充分的后路,当花朝楼的主人可比当花朝楼的花魁滋润,老少更迭像一种轮回。

        从伎俩到医术,青姑教会了蔻美人很多,说是倾囊相授也不为过,她成功把手下的黄毛丫头变成一棵摇钱树。耳边总有声音,是拨弄算盘的脆响,她的房中被送入一箱接一箱的银两。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时候蔻美人的存在就显得至关重要,她是一个袅袅娜娜的靶子,给幕后的青姑绝对的安全。

        这就是青姑要的后路。

        其间也出过差错,在蔻美人之前还有一个姑娘坐上过花魁的位置,但没过多久她就烧糊涂了,她的一切由蔻美人接替。明目张胆的毒辣在至关重要的生存面前不值一提,青姑与蔻美人对彼此的手段心照不宣,她们相互信赖又相互提防,毕竟指望一个人忠诚还不如指望一条狗。

        青姑告诫过她要小心荆琛,可是蔻美人习惯于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她不在乎。

        直到青姑死在她面前,蔻美人才后知后觉自己应该听从青姑的劝告,那毕竟是世间最后一个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人。

        匕首的主人缠着白色手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进血肉中,荆琛利落拔刀,让青姑腹部泼出一弧血。

        蔻美人坐在床边,在一片银朱色纱幔里,看着青姑痛苦地倒下去,怔愣如阴间游魂。

        怎么会呢?

        他不是来救我的吗?

        他不是来除掉刺客的吗?

        蔻美人很聪慧,几乎是一瞬间,她明白了谢朓楼为什么对一个刚成立的帮派下手这么快。是她低估了罗刹门,也低估了沈幼菱。

        在场的丫头小厮一一被灭口,蔻美人在血光里看清这出罗刹门自弹自唱的戏曲,深夜闯进来的刺客出自罗刹门,破窗而入英雄救美的荆琛也出自罗刹门。

        “这群暗卫不行啊,几个刺客都拦不住。换我吧,我顶用。”

        荆琛杀掉几个暗卫的迅捷让他至少在这一刻博取了蔻美人的信任,他和她插科打诨,游刃有余地逗她开心,那是在拖延时间。荆琛在等,等青姑听到动静赶过来,然后完成他的首要任务——一了百了把青姑灭口。

        一个人,总是比两个更好控制。

        “荆琛,你骗我。”

        月光清亮亮的,冷风从破损的窗子卷进来,窗纱上的流云忽闪忽闪像在飞,银朱帐幔在飞鸾走风的屋顶抖落,蔻美人在她无法预期的生命里抖落。

        荆琛就着青姑的衣袖擦净刀刃,闻言漫不经心站起身。他走过来,面上没有丝毫愧疚,高大悍野的身形投下一大片阴影,把她整个人笼在里面。

        荆琛单膝跪在蔻美人面前,亲吻她的指尖,眼底是极尽深情的痴迷:“我爱你。”

        “但我们门主说了,姑娘是聪明人,会想通的。夜里风大,勿要着凉。”荆琛为蔻美人披上衣服,他总是很体贴,连说辞都慢慢为她讲解:“今夜有刺客登门,青姑为保护你遇害。”

        “最好把自己也划一刀,”荆琛在手臂上圈出一块区域,用刀背向她示范。

        后来花朝楼青姑遇害的消息传了出来,表面上青姑在花朝楼的身份只是一个嬷嬷,精心谋划的掩护让她死得无人关注,青姑的后路终于成了蔻美人的后路。

        没人知道蔻美人是否想通,花朝楼与罗刹门一切照常,再明确听说她的动向已是两个月后,蔻美人千里迢迢从湘水跑到了边苍。

        彼时沈幼菱正在赤口分舵观摩菩萨观留下来的独楼,江浸月早把一切处理得妥当,她办事总是让人放心,领着沈幼菱边走边说:

        “菩萨观留下来的这栋楼是梅前辈自己建造的,外表看着平平无奇,内里却藏着上千种精巧机关,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菩萨观因此傲立湘水多年不倒。我们研究了很久,奈何没有通奇门遁甲的弟子,放着不用,可惜了。”

        通奇门遁甲的人本来就少,这东西很难自学成才,都是师徒传承,梅经巽虽然是个顽皮老头儿,但对待徒弟毫不含糊,不少人因此投奔他潜心修习。加之梅经巽爱才,数得上名的都被他网罗到自己门下,若能有幸找到便是沧海遗珠了。

        “边苍那边没有人懂,迎仙教也没有,如果在湘水寻人,不如问问蔻美人。”

        池悲风的势力范围主要在西南,从北疆到江南一带,论消息灵通还要找蔻美人。

        江浸月笑答:“蔻美人她去了边苍。”

        沈幼菱闻言脚步一顿,蔻美人去边苍,这是很新鲜的事情。因为花朝楼的缘故,蔻美人很少离开湘水,前世蔻美人与池悲风的交集算不上多,今生亦然。

        况且算算时间,这个时候池悲风正在攻打永章谢府的地盘,总舵和分舵都没留几个人,她去边苍干什么?

        没几天她便知道了缘由,沈幼菱回到边苍,一进门孟钊便急匆匆奔她而来。

        “门主啊您可回来了,大事不好了!”

        沈幼菱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快步往里走:“怎么了?”

        “池阁主不让我们告诉您,可这哪是不说的事啊,人都快没了,还好您回来了。”

        “永章分舵是谢府的地盘,出了名的难啃,前些日子门主受伤,池阁主一直守着您,耽误了原定动手的时日。我们阁主您也知道,冷面寡言,可他嘴上不说,心里天天惦记,宁可换日子攻舵也要等您痊愈,这样他才放心。”

        好不容易等来沈幼菱,孟钊嘴像爆豆子一样叭叭叭,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都给她交代清楚:

        “池阁主看着您上了去湘水的马车,知道到时候会有江浸月接应,这才重新商定攻舵的事情,时间已经晚了,再拖下去谢大都活蹦乱跳了。和谢府抢地盘是虎口夺食,池阁主原本计划带我们一起去,可也不知道怎么,他突然变了主意,说要一个人去,这不是闹着玩吗……”

        沈幼菱脚步一顿。

        孟钊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我们想拦,但是池阁主您也知道……”

        沈幼菱瞳孔放大:“所以他真的一个人去了?”

        孟钊点点头。

        “他疯了。”沈幼菱一把推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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