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十一冬月，江宁城。

        残秋萧瑟。

        一夜冷清的秋雨打落绿叶，雾中青山，峰峦叠嶂。清晨的朝露淋在枝头的冷梅上，在初冬寒气里剪出第一抹香。

        秋风吹过东街清水巷。

        街头巷尾，卷在风里打旋儿的落叶平添凄凉，在这满地寒霜的境况下，只剩贫瘠墙角开败的野花还有几抹颜色。

        日落西山。

        一辆马车驶入城内，行过东街，被熙攘的人群拦住了去路。

        那被围堵的巷口正挂着醉花楼的招牌。来往行人皆驻足停望，在谈论着什么。

        有人低声道，“这文公子又作孽了。仗着他爹是太守，比过去更胡作非为。”

        “之前那花魁，不就是在文公子手上——”唏嘘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叹息，“唉，可惜了。”

        “那姑娘可别是要跳下来。”

        “听说那是醉花楼新物色的美人，一来就被文公子看上了。花重金买了初夜，但这美人抵死不从。”

        “文公子就喜欢这种还没调|教好的，够新鲜。”

        “要我说，都进醉花楼了，还当什么贞洁烈女。”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看这保不齐是哪家落魄了的好姑娘，可惜命不好，才被卖进楼子来了。”

        醉花楼是江宁城最出名的秦楼楚馆，北靠深巷，南临东街。南侧的厢房，推开窗便能看见东街上的热闹。寻常经过此街，大多时候便能见楼上风尘女子倚窗弄帕，和往来公子露水送情。

        这也算是清水巷一道独有的风景。

        巷外，马车停在街尾。

        程返抬眼，望向醉花楼上那扇推开的琐窗。

        窗后帷幔半遮，只看得见少女一抹水清襦裙，和一笔挥墨的青丝。

        程返对发生了什么并不在意。

        这条街看热闹的人太多，一时怕是过不去。他在考虑是否要绕道而行。

        程返扫了一眼其他的路线，微偏过头淡声询问，“主子？”

        静了片刻，车帘后传来慵懒无温的声音——

        “不必。”

        程返收回目光，放弃绕路。

        话落半晌，则见身后车内，一柄玄骨折扇挑开窗帷。

        醉花楼。

        三层楼上，身着桃花云雾裙的姑娘裙摆飞舞，慌张地跑来回廊转角，“不好不好，不好了秋娘子。”

        秋娘子是醉花楼的老板娘，她不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相反，她身段婀娜，容貌昳丽。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风韵犹存。

        彼时，秋娘子正慢悠悠摇着团扇和几位公子哥卖弄风情。闻声，她将香巾从公子手中拽回来。转身拿扇子在姑娘的脑袋上拍了一下。

        训道，“慌慌张张做什么。”

        桃裙姑娘平复气息，压低声音道，“娘子，你快去看看。那新来的小美人要跳楼，好多人在看，外头街上都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了。”

        “跳楼？”秋娘子柳眉微扬，并不意外地轻嗤了声，谈笑自若，“真有骨气。”

        她悠然转着团扇，举起扇子看着扇面上傲霜斗雪的寒梅，媚眼流转。

        “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

        宋清酒跌坐在琐窗前，克制着呼吸，胸口平缓起伏着。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

        一地狼藉。

        她攥着发簪的手微微发颤，那伤人的簪子上还残留着一抹刺目血色。

        少女肤色偏白，眼下那张干净的脸更是冷白到薄冰一般透明脆弱。

        这张脸，秋水脱俗。可只要眉眼稍稍有情，便又明媚桃李。

        用秋娘子的话说，这张脸或许不是绝色容姿，但一定是男人无法抗拒的。

        特别是有权力的男人。

        因为她看上去如此柔弱，可偏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敢映照万物。让人有征服欲，侵占欲。

        琐窗大开，秋风凉如水。

        凌乱的衣裙和青丝被秋风更作乱。

        街上行人渐散，窗外纷纷的议论声吹拂而过，宋清酒并不在意。

        跳楼吗。

        不，她不想死。

        即便真到了绝境的地步，从这扇窗下去的，也该是文若轩。

        哪怕是鱼死网破，她也要拽着他一起下去。

        宋清酒被冷风吹拂清醒，她拢好衣衫，抬手扶着窗框想站起来，可是却发觉自己做不到。她用力攥紧手中的发簪，直到冰冷无温的掌心泛出生疼。

        她太没用，太软弱了。

        刚才，那支簪子应该毫不犹豫，更深地刺进文若轩的脖子。

        他该死。

        窗边帷幔吹拂荡漾，她在风里似一束柳枝，恍惚轻轻一扫便能随风摇曳坠落。

        半掩的房门被人推开，传来响动。

        秋娘子走进来，风情万种地倚在门边望着她。

        宋清酒任她打量，垂眸望着地面失神。

        秋娘子瞧了她半晌，才笑了声慢悠悠开口道，“刚才，不是挺厉害的吗。”

        闻言，宋清酒纤长的眼睫才轻掀如扇，有了些反应。那模样可谓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宋清酒，你可真有本事。”秋娘子声音凉下来，媚意也褪色七分。

        “你知不知道，今天若非文公子有事缠身，别说是你的人。他就是想要你的命，我也保不了你。”

        宋清酒喉咙生涩，她指尖微收，拽紧了手下的裙摆。

        她知道。

        方才文若轩捂着颈侧被簪子划出的伤痕时，手上一片血色。他当时看她的眼神，半眯的眸子里席卷的是更狰狞更阴晦的欲望。

        宋清酒害怕那样的目光。

        她知道那是太守之子，在江宁城，他可以一手遮天。区区一个妓|子的命，草芥也不如，她今天便是真从这里跳下去，也搅不起半点风浪。

        她能威胁到他，只不过是还没有得到手的东西，人家不舍得毁掉罢了。

        文若轩会怕她真的跳下去，是因为那之前宋清酒在挣扎着推开他的某一刻，当真毫不犹豫朝窗外纵身而去。若非他及时将人拽回来，早就摔下楼了。

        可宋清酒一点也不想死。

        她敢跳，是知道文若轩一定会将她拉回来的。

        想到不多时前的情景，宋清酒还是一身冷汗。

        秋娘子转了圈手上的团扇，淡然道，“你想杀他，是吗。”

        宋清酒沉默未言，良久才轻声道，“没有。”

        她声音有些哑。

        秋娘子走近，一步步到她跟前。

        纱裙衣摆落入眼帘，宋清酒没有抬头。

        “你想杀他。”秋娘子语气轻柔笃定，“可你下不了手。”

        她垂眼看着少女乌青柔软的发顶，温柔叹道，“清清啊，杀人，可没那么容易。”

        宋清酒仰头望向她，那双清澈的眼里终于蒙上了一层雾气。

        “玉窈已经死了。”秋娘子望着窗外的远山，抬手撩过被风吹乱的头发，“以后不会有人再保护你了。宋清酒，你还是好好想一想，该怎么伺候文公子。别再做无谓的事情。”

        她眼角划下一行泪，眸子又重新散了雾气。那泪就像是秋雨，不小心落在了她脸上。

        “玉窈，是她自己命不好。”秋娘子淡声告诉她，“不是文公子的错，听见了吗。”

        宋清酒没说话。

        秋娘子低头看着她，“你再敢伤了文公子，我之前答应过玉窈的话便不作数了。你一个人找死，还想拉着我醉花楼陪葬不成？”

        文若轩若真出了什么事，醉花楼的人一个也跑不了。她一个人，会连累了所有人。

        宋清酒眼睫轻颤，回过神般终于松开了手里的簪子。

        “乖乖听话，也好少吃些苦头。”秋娘子说着抬起她的下巴，宋清酒更深地仰头。松散衣领下，那截白皙的细颈上还带着淡淡的浅痕。

        三个多月里，她的伤就不曾好过，总是旧伤添新伤。可尽管如此，这把柔弱的骨头就是打不服。

        若非看在这张脸的份上有心捧她，之前又答应了玉窈不会将下作手段用在宋清酒身上，否则早该将她灌下药关进文公子房间里去。

        秋娘子又恨又叹，许久没人动容过她的怜悯之心了。毕竟这世上可怜人太多，见多了，那点慈悲就只剩下给自己了。

        她看宋清酒，每次看到她眼里那点宁折不弯的劲儿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可笑又可悲。

        可惜小姑娘不明白，进了这地方，无非是多吃苦和少吃苦、早认命和晚认命的区别。迟早都会知道贞洁清白那些东西，和性命比起来什么也不是。

        秋娘子轻轻碰了碰她颈上的伤，宋清酒忍着疼没躲。

        宋清酒望向她，直起身子跪在她身边，轻轻拉着她的裙摆。声音低柔的哑，“娘子，我听话。你让我给你当丫鬟好不好？”

        听听，这把嗓子都是清而媚的。就像是浇了醇酒的冷梅，寒香更烈，娇色更甚。

        秋娘子听着，笑了声。

        “我干活很勤快，什么都可以做。我以前就是给人家当丫鬟的，我会伺候好娘子。”她眼里掉下泪，苦苦哀求。虽然这些话她同秋娘子说过许多次了。

        “我不漂亮，不要让我接客好不好我会做很多事情，会认真干活的。”

        秋娘子笑声如铃，她倚在窗台上，弯腰抚过她的脸，“傻丫头，谁说你不漂亮。你这眉眼啊，越是清高，就越是妩媚。不然你以为文公子为什么这么想要你。”

        “娘子”

        “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了。”秋娘子整理好她的衣襟，声音贴在她耳边，“我疼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让你当丫鬟。”

        断线似的几滴眼泪落在衣袖上。宋清酒垂下眼帘，整个人就像是浸入深秋湖水里一样越来越凉。跪的力气也没有，身子一软重新跌坐回了地上。

        门被敲了两声。

        是那个桃裙姑娘，她叫桃叶。

        桃叶靠在门上，娇俏地绕着手绢来传话，“娘子，筝筝姑娘找你。”

        “嗯。”秋娘子应了声，直起身子。她走到门口扶了扶发上的流苏钗，对桃叶道，“去给她上药罢。”

        身上留疤可不好看。

        桃叶点头进门去，“知道了娘子。”

        ————

        铜镜里的姑娘青丝微乱，苍白的脸像一朵雨打褪色的娇花。眉眼淡似水墨，平静柔和。

        衣带卷解，衣裳被褪至肩下，堆在手腕处。

        露出的雪白肩背上，是一道道交错的伤痕。虽好了许多，看着还是触目惊心。这些都是用柳条打的，足够疼又不伤筋动骨。

        她身上除了这样的痕迹，还有许多其他的伤。毕竟楼子里的手段有的是，最不怕拧骨头。

        她还没有正式挂牌，就被文公子买了初夜。也谈不上是福是祸，命罢了。

        现在上药已经不怎么疼了。

        宋清酒安安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

        桃叶去拎了个小药箱回来，里边是大大小小的药瓶和药罐。她打开一罐银盒的药，将药膏抹在她伤处，用指腹推开。

        桃叶仔细抹着药，中途抬头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

        秋娘子说的没错，她就像一杯酒。人是，这张脸也是。

        桃叶记得她最初被打的遍体鳞伤的时候，她帮她上药。即便疼的忍不住一直落泪，她也没有吭声。

        那时候桃叶只觉得，这个姑娘真能忍。

        宋清酒一直都是桃叶帮忙上药的，刚开始的时候，一个抹药，一个不吭声。谁都不说话。每次只上完了药之后，宋清酒会对她说一声谢谢，桃叶回一句不谢。

        近一个多月，这都是她们唯一的交流。

        现在，偶尔会多说两句了。

        “以后不要再得罪文公子了。”

        桃叶说。

        宋清酒低头捏着袖子，轻轻应了声，“嗯。”

        “你今日是运气好，文公子才放过你。”

        新伤还会疼，药敷上去宋清酒颤了一下。桃叶低头帮她吹了吹，道，“听说是有一位贵人到了江宁城，文府的人奉太守大人的命来找文公子赶紧回去，他这才没空治你。否则就你今日朝文公子脖子上的那一下，小命当时就难说了。”

        文公子被簪子划的那一下，再深些可真要伤及性命。

        “他若恼羞成怒，吃苦的一定是你。男人想要用强对付一个女人，是轻而易举的事。”

        桃叶难得说这么多话，身上的伤没那么疼，宋清酒却蓦然掉下两滴泪来。

        她静静地低着头，半晌才终于低声道，“桃叶，我害怕。”

        桃叶怔了一瞬，抹药的手也顿住。

        她垂眸，收好药瓶，将宋清酒的衣裳拉上来穿好。桃叶迟疑片刻，将手放在她肩上。

        “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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