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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桐台再见


自后门登台,不得不说,这高台纳凉倒是一绝。待我坐于屏风后,才发现重臣来了不少,虽然好几位气息不熟,但是瞧内阁的方海大学士也是只列坐于左手第四,可见圣上今日确实是重视这宴饮。

        倒也是,平定淮东的莘黎国府的第一位内眷,虽还未定下册封的位份,可若是其亲族未有功名而直接入王族享受天下供养,的确是值得国朝重视的。

        只是,圣上还是一样,不大喜欢皇族与后族干涉。

        瞧刚刚回来的何坤神色淡然,便知今日席上,怕是后宫连耳目都找不到。

        对面的屏风突然被撤下,原来是国相王攒大人。

        “臣有谏言,虽蔚为唐突,望殿下明析。”

        “国相请讲。”我倒是稀奇,他又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殿下虽战功卓绝,但仍年未长成。两姓之好,左辅右弼,须慎以明德。然郡王为旁系所出,如此军功早已是众所瞩目,切不可贪一时之色,而致来日大祸。臣今日望殿下遵从本心,若实为不可,不如极力抗拒,以保无虞。”王攒神色秧秧,胡须略动,上下一抖一抖的。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祖父执意要册封我,王攒跪在石阶前磕头到出血,拦下了我浴血奋战得来的封赏。

        “匡立旁系而嫡系衰微,国祚衰微!”

        “臣抗议,臣无悔!”

        ……

        年少的我站在石阶后,看着他一句又一句,因为我的出身,抹去我的功绩。

        ……

        不恨了吗?

        恨。

        我看他如今这幅样子,只觉得滑稽。凭什么皇族男子府中的姬妾便能位比中庭,食比上卿,我莘黎国府中册封,便得清清白白不沾俸禄和权力?

        “今日宴饮,皆随圣上裁决。”我淡淡掠过,不想与他争辩。

        王攒不知为何,眉目急切,竟带火星似冲我喝道,“殿下征战淮东,先斩后奏之事未尝少做。怎得今日大事,却又唯唯诺诺?”

        滋啦——

        又是一屏风打开,方海走上前来,挡在了我身前。他眸光温雅,安抚地看了我一眼,好像从小到大,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一直会在我需要的时候,挡在我前面。

        “殿下征伐在外,军中形势诡谲多变,自然有些情形无法即时禀告陛下,境况难堪时少不得自行裁断,难免朝廷内外多有诽谤之声。如今殿下年岁未足且回銮京中,自然在家事上,须得由陛下做主。怎么王大人以为,这大不敬的罪名,还得‘内外兼修’不成?”方海厉声道。

        王攒继续不忿,“肖小之儿,皇族亲事岂容你辩足一二!”

        我心中一顿,这王攒,欺人太甚!方海的姑母曾经卷入“卷木案”,拖累整个家族遭非议,可这老头竟然拿这事在金桐台上说道,真是不要脸。

        我轻声劝:“王大人且请息怒。”

        “不知殿下可有回旋之策?”他似乎胜券在握?

        “王大人今日作臣,于当日策骊殿上亦是臣,即是臣子,何来辈分之说,何来家族之说。普天盖地,皆是炎黄子孙,当日炎帝亦被镇压,亦是被称作‘乱贼’百年,这样说来,王大人头上的脏水污案也是千千万万,可也哪得清白之名。不过是百年内的近亲没什么查出来的大事罢了,有什么好拿出来非议的?”

        王攒大怒,胡子都吹了起来,直直似要冲上来掐死我,“尔等孽障,纵你一句‘殿下’,还真娼上天了……”

        刹时,笙镛皦绎,簨簴腾骧。两侧侍从全部跪倒,远远仪仗过来,是圣上到了。

        “陛下驾到——”

        我等下拜,“恭迎圣上——”

        圣上从白玠拾级而上,许久未见,他的面相愈发白皙了。颧骨高耸,双眉入鬓,须发用白玉小冠束立。一袭蜜合收腰箭袖挺的笔直,蹬着白龙穿海银丝长靴,端的是盛仪克举,至德用章。

        后世评价他“刑于四海,化洽风扬”似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单从这仪态来判,确实有这造化。

        他走至我面前,双手似抖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想扶我,还是根本就是头风犯了,对我唤道,“莘黎,平身罢。”

        我魏巍站起,回礼,“奴才不敢。”

        他一掀衣摆,歪坐于龙榻上,示意众人起身,宴席开始。

        两侧入场的乐人上前行礼,轻拨弦声,缓缓和乐。众人皆屏息凝神,待圣上发话。

        他轻轻叩桌,转了转红玉扳指,慢声洪亮道,“白玉一杯酒,绿杨三月时。昔,祖筑金桐台以纳贤,故迟日邀众卿来此小酌欢聚,以作天下雅乐表率。”

        掌门领事阿嘟一掸拂尘,尖声喝道:“揖礼祝——”

        众臣下拜,圣上端坐洒酒,祝祖。礼毕,圣上撤杯,示意众臣平身。

        随后舞人入场呈妙舞,均身着云雨罗衣,和乐是琴曲《绿绮》。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佩干将莫邪之利器,擅龙泉秋水之嘉名。曲毕,圣上半懒歪着,笑眄,“先帝栽银桐绕台以祷天下良缘,兰时铃声细细,不知春风余几日,两鬓各成丝。故今日寡人不以天子自居,仅是个替族弟纳亲问吉的家伯尔。众卿不要腼腆,多多谏言才好。”

        我抬眼看向对面,王攒沉吟不语,双手垂放。却听下席响动,一看,他的好门生张宁出列,拱手谏言,“陛下,郡王年弱,且心思纯悉。未恐正婚大礼前迎娶侧妃或者选取少郎侍奉,一则旧民俗仍有顾忌,莘黎国府常年征战,各地民俗不同,难免对其声誉有所影响;二则侍奉国府不比京都王府,须随连出征,未有能力者难以胜任服众。望陛下三思择取,早日定下殿下大婚为要,剩余则才可慢慢打算。”

        圣上轻笑,似有不屑。我瞧着方宁头上怕是都有冷汗了,老狐狸不愿意出来。这个小的确实是个好的顶锅羊,只惜心智未足,哪能斗过上头那个老奸巨猾的黑毛龙?

        台上约莫静了一刻钟,圣上涓涓汲了半盏茶了都,才缓缓吐了口气,“莘黎已大,早已是当知慕少艾的光景了。况他身子弱,有个人在身边好好照顾着,总也好过军中孤苦无依罢。不求良人多聪慧睿智,但求细谨、敏锐、知冷暖罢了。”

        张宁松了口气,继续拱手道,“先帝早已为郡王择选鹤卫,陛下无需过早忧心。”

        我哂笑,这张宁,脑子真是蠢钝,怪倒被推出来挡锅。

        圣上横眉一挑,“先帝是先帝,寡人是寡人,寡人予莘黎所择取之近侍良人,岂是□□所赐鹤卫所能比拟?”

        张宁唯唯,告罪退下。气氛有些凝固,我心中暗叹,难得一聚,不知何年何月何日还能重来当日,何须如此难堪呢?当下秉杯起身,对群臣轻笑,“秉烛唯须饮,投竿也未迟。今日虽未值午夜,难得天霁清朗,圣上与众卿须予国府赏脸,共饮此杯。”

        圣上眉目略略舒展,眼光向我望来,似万千枫榭垂直堪落,满许惆怅。我不想见他这幅要死不活的惫赖模样,虽是解围,但也不全为他。

        玄英在我耳后吐槽,“你这心软的脾性,不知白白给自己招了多少祸患。”

        我捏捏他的手腕,暗暗用了些劲道,他竟未吃痛!背后还感受到了白眼,难不成是我近日武艺下降,对他毫无震慑力了?

        正感慨着,上头又是两道冰冷的目光射向我与玄英交握的素手。得,老子下次再也不救场了,一个两个的都是什么人啊!而且,今儿这场“金桐宴”,好像又是打着为我选少郎的名头来的。若是再来一个不省心的,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鬼样子。

        大半宴席这么唯唯诺诺吃完,已经是午时二刻,阿嘟示意宫人撤席。一着蓝银飞鱼服的带刀侍卫走上殿来,摊开卷轴,待圣上吩咐。

        他与圣上交谈间,我抬眸打量,面如冠玉,目泛春情,确实温文尔雅,难得的文武双全。他似察觉了我的目光,圣上略略示意,他端步走来,单跪请安,“殿下万安。臣,从四品御前散秩夔泫,见过殿下。”

        我倒是没认出来,这孩子,一别几年,出落的越发俊逸了。

        “平身罢。当年,正阳宫前见卿,一别经年,愈发出挑了。圣上果然是会调‖教人的。”

        夔泫再度欠身,“殿下过誉,臣惭愧。”

        当年圣上还在潜邸时,曾遭谋杀,是从家中逃难的夔泫救过圣上。从此夔泫便被收入府中,系圣上亲自教养长大。如今,也是能堪当一面的能手了。

        圣上吩咐众臣歇息,稍后于金桐台布置殿选。众臣无话,虽有几位目带火星,却也只能忿忿,难以言说。

        阿嘟含笑来我面前,言明已经布置好承恩宫,望我赏脸歇息。我心头一紧,但奈何身在宫中,身不由己。仿佛心口和脑门的羞辱与阵痛又开始萦绕于我耳边,那个弥漫龙涎的晌午,窗外带血的芭蕉……

        不爽归不爽,难受归难受。身体早已经下意识向殿前行礼,随阿嘟离开,前往承恩宫。临走前,似有两道火石般的目光隐隐射向我,承载着欣喜。

        随着倩影的离开,光影也开始缓缓变换。

        殿上目送转身的人,双眼微微一闭,似有殿台上的银桐树滴下了两颗露珠。

        好久不见。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一年七月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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