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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父女对峙


雨过天霁,万物铅华洗净,茫茫苍穹碧蓝如洗,芳草萋萋雨露欲滴。苍翠掩映之间,陆府内外崇阁巍峨,檐牙高啄,曲径通幽处皆用卵石铺就甬道,闲步其间嗅闻空气中弥漫的泥土芬芳,顿觉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婉拒西岐的帮忙后,陆呦鸣亲手提上雕工繁复的红漆食盒,两人穿过百折千回的九曲连廊,绕过门前青砖松柏浮雕影壁,迎面正红朱漆月洞大门顶端高悬黑色檀木金箔镶边匾额,御笔亲题“闻听上意”四字草书。

        区区几笔龙飞凤舞,却引无数英雄趋之若鹜——

        亦有红颜枯骨,在白驹过隙间悄然成埃。

        停下脚步,陆呦鸣仰头目不转睛凝视这份众人津津乐道的家族荣耀。屋檐滴落的积水在她鸦羽般浓密纤长的睫翼上晕开一圈浅浅的涟漪,滑过脸颊肆意留下交织的泪痕。

        她的亲生母亲,就是陆家追逐荣华富贵的牺牲品。

        豆蔻少女用手拭去这腔难得的软弱,仓惶间耳畔一道冷峻男音似惊雷乍起,驱散所有迷离和彷徨——

        “娘子,劳驾借过。”

        陆呦鸣骤然回眸,恰巧与那双淡淡疏离的深邃黑瞳四目相对。

        男人端正坚毅的脸庞犹如刀刻般棱角分明,眼波流转间睥睨万物的凛然傲气跃然纸上。缠绕腰间的那柄墨玉软剑通体玄黑,黑中泛赤,极珍贵的鲛皮剑鞘也挡不住凛冽剑气纵横万里,恰如所向披靡的千军万马勃发出浩荡杀意,竟震得陆呦鸣心头一颤。

        一袭绯衣如火如荼,更显得皎皎郎君九尺身躯气宇非凡,炫目耀眼。湛黑秀发被一根碧玉簪高高束起,两鬓齐整似刀裁,衬得精雕细琢过的俊美五官如墨如画,倒是凭添了一缕温润,减淡了一分凌厉。

        瞥见白玉腰带上垂落的银制鱼符,陆呦鸣微垂眼帘,略施一礼后主动侧身避让。

        男人步履匆匆,目不斜视,如花美眷明明近在咫尺却被他无视个透彻。倒是身后几位亦步亦趋的年轻随侍偷偷摸摸觑了陆呦鸣好几眼,彼此交汇的眼神中尽是掩不住的惊艳和赞叹。

        “那就是陆舍人家的大娘子?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享誉京都的第一美人果然名副其实。”

        “这陆大娘子真是好胆识!见到老大这样的煞神居然能够面不改色行礼如常,若是寻常小娘子早就吓得哭哭啼啼了。”

        “你晓得甚!想来娘子定是对我这张俊脸一见倾情……”

        “我呸!你这个超级自恋狂!有头儿珠玉在前,你这根狗尾巴草算得上哪根葱!”

        “你们俩个别斗嘴了,听我说,据闻姚氏继夫人还生了一位小娘子,你们猜是否如姐姐那般有倾国倾城之貌?”

        ……

        陆呦鸣立在原地,遥遥凝望几位朝廷命官簌簌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她收回目光,对西岐附耳道:

        “能查出这几人的身份吗?”

        “奴偷偷瞧了几位郎君的鱼符,皆是七、八品官职,最高也不过五品。只是所属衙门着实稀奇古怪,竟是大理寺门下某个闻所未闻的组织,名为‘影狩卫’。至于那位领头的居大人……”

        姓居?

        陆呦鸣讶然,莫非那位冷面玉郎正是京都昌勇侯府那群姬妾所生的二十多位庶公子之一?

        西岐欲言又止,寡淡清冷的眉目难得露出些许纠结的神色。陆呦鸣不禁烟眉细挑,纳罕道:

        “你竟会有如此难开口的时候!”

        “奴实在是讶异,居家那位藏于深闺十几年,几乎不曾在外露面的嫡长子,竟会以绯衣银鱼的朝廷命官身份出现在陆府!”

        嫡长子?!

        京都贵族圈中有这么个人吗?

        自傲于过目不忘能力的陆呦鸣在脑海里扒拉了半天,总算在记忆深处的角落里捡起了某段堪称童年阴影的回忆——

        花团锦簇的皇宫春日宴上,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陆府大娘子绽放出真挚灿烂的完美笑容,在父亲的眼神暗示下主动向昌勇侯那位肤色苍白如雪,仿佛琉璃器皿般娇弱易碎的嫡长子——居烛尘,伸出了热情的友谊之手。

        结果未成苞的友情之花凄惨凋零,居家大郎阴郁着一张俊美无暇的面庞,无情的贝齿间开开阖阖吐露的尽是讥讽挑衅之语,措辞之毒辣让年仅五岁的小姑娘嘤嘤嘤哭泣着落荒而逃,连脚上的珍珠绣鞋都跑丢了一只,成为社交牛逼症达人陆呦鸣成长史上最大最黑的污点。

        回想起往事中幼小心灵遭遇的难堪和绝望,饶是心智成熟如现今的陆呦鸣,脸色依旧阴沉到足以滴下黑水。

        “娘子,那位居公子可会碍了您的大事?”

        “无妨。”

        到底是长大后的陆呦鸣,不过须臾几息深浅吐纳便将心轮倒转了百回,重新恢复成那位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的陆家大娘子。她对略显忧色的西岐露出妩媚一笑,眉眼间尽是自信芳华:

        “影狩卫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烛尘一行又是否另有目的?与其胡乱猜测答案,不如直截了当去找我那以‘正人君子’自谦的好爹爹问个明白吧!”

        青瓦白墙,古柏参天,作为陆宣智日常居所的闻天斋,汇集了各地搜刮而来的怪石异花点缀墙隅,行走间别有暗香浮动生。中间穿堂两面皆是抄手游廊通向各处屋宇,寻常众多年轻姬妾最爱在此三五成群嬉戏调笑,衣香鬓影间心思别致些的还会特意浓妆艳抹华服丽冠,妄图勾到偶尔路过的家主惊鸿一瞥。

        陆呦鸣是惯来于此的,她熟门熟路推开书斋的大门,独留西岐在外与那望风守门,想拦又不敢拦的陆府大管家周旋。

        小小三间陋室窗明几净,须尘无染。悬梁卷帘密布,雕金炉鼎缭绕的香篆混合了满室的茶香墨香,香氛馥郁到令人昏昏欲睡。

        东室正中位置摆放了独扇水墨牡丹插屏,屏前置了一张黄花梨木长条书案,案上各色笔墨纸砚俱齐,秘瓷青花瓶中插着数枝含苞欲放的新鲜花卉。

        一位白面须眉的长衫男人正独自伏在桌前,身旁侍奉的年轻姬妾殷勤地献上泡好的香茶,他却视若无睹,专心致志在上好的贡纸上挥毫泼墨。

        兰花玉指讪讪收回了茶盏,萱草委屈地撇了撇嘴,转头收拾茶具的时候恰好瞧见了不宣而入的大小姐,不由瞪圆了一双含情脉脉的美目。

        “大娘子……”

        “呦鸣,你怎么进来了?”

        笔尖一顿,浓稠的墨汁不慎洇染了纸面,落下几滴触目惊心的污渍。陆宣智当即面露不虞,紧蹙的剑眉似是惋惜即将大功告成的佳作,又似是生气任性闯入书房重地的大女儿。

        刚过而立之年的探花郎身形硕长,气韵风流自可入画。那双幽深暗邃的冰瞳仿佛永远游离在俗世之外,空寂而又虚无,偏偏一张翩若惊鸿的书生面孔总是悬挂着完美的弧角。

        似笑非笑,似情非情,不知迷惑了京都多少怀春的闺阁少女。

        只是陆呦鸣早就看透了对方,这个自私自利的男人就如虎狼般薄情寡义铁石心肠。只要有损利益,即使面对亲生女儿他也能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我来给爹爹您请安啊,晨昏定省,方是为人子女的孝顺之道。”

        陆呦鸣巧笑嫣然,如同寻常爱撒娇的小女儿般若无其事掀开红漆食盒的顶盖,用亲昵的口吻介绍那几碟精心烹制的点心:

        “父亲近日上朝辛苦,这些是儿特意吩咐厨房准备的小食。您就陪女儿一起用几口吧,莫让我的这腔孝心付水东流。”

        糕点甜腻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比蜂蜜还要浓郁的糖霜味熏得陆宣智眉心虬结出几道深深的沟壑。他讨厌甜食,几乎反感到了憎恶的地步,连每日惯例享用的茶点都是厨房特别烹饪的咸口味道。

        父女俩对彼此的底线心知肚明,无言的交锋和试探在半空中摩擦出激烈的火花,唬得案旁的萱草像只饱受惊吓的小白兔,红着眼睛战战兢兢缩成了一团。

        半晌,还是陆宣智率先退让了半步。他随手掷下千金之价的徽州湖笔,又草草打发走姬妾,这才百般不耐地怒问道:

        “说吧,你个小娘子又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被亲生女儿用口腹之欲逼迫,饶是心机深不可测的陆舍人也觉恼羞成怒。偏偏他对这番踩着他底线边缘蠢蠢欲动的小手段没法彻底翻脸,内心由衷升起一股拳头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

        “女儿只想请教爹爹几个问题。”

        陆呦鸣也懒怠再跟父亲兜圈子,索性悠悠取出藏于盒底暗层的咸香糕点,一边用丰盈水润的朱唇快语连珠抛出心底层层疑惑:

        “一为影狩卫,二为影狩卫登门陆家,三为居家嫡长子。”

        儒雅的男人收敛起几分嘴角温情脉脉的假笑,此刻那双看似风平浪静的眼眸深处孕育着摧折万物的风暴,如膺锐利的视线仿佛即将狩猎的猛禽上下打量着面前不动声色的女儿,意味深长道:

        “呦鸣,你不过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打听那么多朝堂要事做什么?”

        “爹爹说得这是什么话!”

        顾盼流连间那汪清泉般澄澈的凤眸迸发出一丝薄怒和怨憎,却很快被盈盈泪珠所掩去。晶莹剔透的水点儿恍若丝丝雨露打落在细腻如玉的肌肤上,粉嫩的两靥和嘴唇瞬间失去了血色,衬得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女看起来是那么娇弱易折。

        收控自如的眼泪作为后宅女人惯用的武器和手段,陆呦鸣早就玩得炉火纯青。她从不觉得哭泣有什么丢脸,只是需要百般谋算泪水流淌的时机和力度,才有可能得到希冀的结果。

        豆大的泪珠无声地从脸颊滑落,须臾前还在明里暗里威胁人的小娘子如今却委屈得像只蜷缩的动物幼崽,默默啜泣着舔舐自己微弱的难过和心酸。

        “既要送女儿去那见不得人的去处,父亲又为何不肯对女儿倾囊相授?难道将来入了宫,我还要做那睁着眼被人砍的瞎子吗!”

        菱格窗外植以茂林修竹,满墙薜荔女萝郁郁青青,四壁绕列松桧盆景,一株百年老松高耸入云几可挂月,清风徐徐吹拂但见树影婆娑,簇簇作响。

        树影被菱窗大小不一的雕纹方格割裂成一块块破碎的斑驳,铺洒在地面上仿佛横挡在父女之间无法跨越的天堑,扭曲而又阴鸷。书斋内无声无息,陆呦鸣示弱般的质问后,陆宣智倒是稍稍压下了面上的警惕,反而报以玩味和嘲弄的浅笑。

        “也罢。”

        半晌,陆宣智似是被女儿磨缠不休后无奈答应出格请求的慈爱父亲,舔着虚伪亲厚的假笑道:

        “你若将来为妃为嫔,消息闭塞的确不是什么好事。既想知晓朝事,我便捡几件小道说与你听。”

        陆呦鸣面上一松,重新绽露如花笑靥道:

        “儿洗耳恭听。”

        “自当今陛下登基后,国泰民安,万邦朝服。偏偏最近京都内接连出了几件人命关天的大案,刑部那群衙役侦破不力,大理寺又有失监察之职,导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圣上龙颜大怒,遂而在大理寺门下特设‘影狩卫’一职,专理刑部破不了的案子。”

        “为父十日前受邀参加同僚举办的曲水流觞宴,不料半途发生了一桩离奇命案。刑部那群饭桶苦寻凶手未果,如今这疑案已被影狩卫接手。他们立功心切,今日登门不过是向我这个目击者问询案发当天的情况罢了。”

        “至于那居烛尘……”

        在熟悉性情的女儿面前,陆宣智也懒怠维持那副“明月风清”的君子形象,斜斜倚靠在房中用于小憩的软塌上,身形慵懒,面露讥讽:

        “昌勇侯府可是京都出了名的乱营泥沼,想要躲过家中各房的明枪暗箭杀出一条血路,可不得紧紧巴着做圣上手中最快最锋利的那把刀吗?”

        “……”

        “好了,三个问题为父已经答完了,呦鸣,你该回房去了。”

        “是。”

        轻薄飘逸的碧玉青衫在地面逶迤成一幅长长的青绿山水画卷,苍翠欲滴犹如春雨洗刷之后的山间峡谷,充满勃勃生机。陆呦鸣轻晃着莲步,粉拳死死攥在手心,徐徐向门外迈去。

        身后审视的目光犹似冰冷的毒蛇,毫无感情地游移在她青纱笼罩朦朦胧胧的背影上,潜伏着对货物的评估和轻蔑。

        青绿,是陆宣智最喜爱的颜色,所以家中女眷人人着绿,只为讨得一家之主片刻欢心。

        他纵容女儿的撒娇撒痴无理取闹,怜惜女儿羸弱无助的泪水,只因陆呦鸣是受他乖乖摆布的棋子,永远镇压在他的五指山下。

        “呦鸣,过几日就是皇后殿下主持的牡丹花会了。如今圣上膝下空虚,席娘娘贤惠,意欲在京都广选淑女为陛下开枝散叶。我已私下嘱咐过你们母亲,花会上莫不要堕了陆府的名头。”

        “为父唯盼我儿,早日飞上枝头变凤凰!”

        已经转过廊角的婀娜少女轻撇回眸,暖香玉帘轻罩下国色天香的姣美面容若隐若现,对眸色愈发深沉的父亲绽放出迤逦倾城的自傲微笑: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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