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郎骑竹马

席皇后指派的女官很快如约而至。

        芙嫔突然册封，六尚局观宫中贵人眼色，上下忙碌，为其裁剪新衣，布置宫室，派遣侍从。此外专职礼仪的女官亦要临驾本家，教导娘子宫廷事宜。

        原本的好逑阁由于沾惹上了晦气，自然不能再给娘娘居住，姚氏夫人慌慌张张在后园中挑了一座靠临池渊，外观精致的二层小楼，作为陆窈淑出嫁前暂时落脚的居所。顶梁一水色的青黄琉璃瓦，飞檐重叠，美轮美奂。楼外两层方形木栏，内层种植了数百株绝品牡丹，外圈则是树荫如盖的青松古柏，居于此处，顿觉空气清新，气候宜人。卧室的红木贵妃榻旁开了一扇大敞窗，极目远望，云水相接，天际苍茫，风景绝美令人如痴如醉。

        怕是前十几年，姚氏夫人都没下过如此大的功夫招待亲生女儿。

        只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寻常的亭榭楼阁摇身一变，成为门禁森严的庄重之地。数十位身强体壮的黄门内侍将小楼内门围堵得水泄不通，亦有宫娥彩女，禁卫仪仗，穿梭来往，好生热闹。

        姚夫人噙着一张趾高气扬的得意脸，提着礼盒拾阶而上。刚走了几步，便被眼尖嘴利的内侍伸手拦住。

        “夫人，未经通传，您是不能进去的。”

        那黄门虽长得人高马大，却面敷□□，涂抹口脂，上翘的兰花指在光滑的下巴处一抚而过，妩媚动人到姚夫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她很快便恢复如常，只是微微抬起高傲的下颌，仿佛一只争奇斗艳的花孔雀不屑道：

        “我是芙嫔的亲娘，见自己的女儿见面有甚需要通传的！”

        “您也知道，那是圣上册封的‘芙嫔娘娘’，小的们不敢擅作主张，还请夫人稍等。”

        黄门不以为忤，依旧笑得花枝乱颤，只是脚下寸步不让，如同定海神针般杵在入楼的必经之地。

        姚夫人气结，却也无可奈何。

        小半晌，前去二楼通报的另一位黄门甩着长长的拂尘回到了原地，却只带来两个让姚夫人几乎当场暴走的回答：

        “不见！”

        “那、那个逆女！”

        姚夫人捂着心口，手指颤抖着指向楼内，正要破口大骂，却被那位人比花娇的黄门内侍厉声呵斥道：

        “夫人慎言！岂能对娘娘不敬！”

        “你、你们……”

        “母亲安康。”

        莺语娇柔，乍听恭敬有余，却无半分亲近之意。陆呦鸣突然横插一杠，倒是缓解了两方对峙的尴尬气氛。

        她对姚夫人行了一礼，又熟稔地对黄门太监闲笑道：

        “林公公，您正守着门呢？”

        那林姓太监却是立马转了脸皮，笑眯眯地招呼道：

        “可不是，芙嫔娘娘说要小憩片刻，打发我们出来。咱家担忧下面的小太监镇不住门，若是放进了闲杂人等，岂不惹得娘娘生气？干脆自己站在这里，倒也放心。”

        “林公公忠心，娘娘想必记挂心中。”

        陆呦鸣诚心赞了几句，瞥见姚夫人难看的脸色，懊恼地轻拍了拍额角，歉意道：

        “母亲莫怪，是我忘说了。这位林公公，正是芙嫔娘娘位下的掌事大太监，红蕖阁日后便由他与文姑姑共同打理。夫人且认认人，日后见面的机会可多了去了。”

        太后慈爱，感怀众妃嫔一入宫门深似海，无缘承欢父母膝下，故而去岁千秋大寿晏帝拜问嫡母心愿，特求了一道圣旨——

        凡嫔位之上，母亲姊妹皆有诰命者，每旬可入宫团聚一次。

        待陆窈淑进了宫，姚夫人哪里少得了与掌事太监和掌事女官打交道，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人家，指不得让你在禁宫里犯点丢人现眼的小错，到时候乐子可就大发了。

        林太监笑呵呵地翘起他的兰花指，没有方才半分凶神恶煞的恐怖模样。

        姚夫人嗫嚅了半天嘴唇，最终还是不敢撕破脸皮。

        对待宫里的人，有理尚且让三分，何况她还没什么理呢。

        “林公公，劳烦你帮我通报一声，我有事拜见芙嫔娘娘。”

        “大娘子稍等，咱家去去就来。”

        俩人客套之中夹杂着刻意的亲昵，姚夫人瞅得眼眶发红，心中暗暗啐了继女一口：

        与个无根之人那么亲近有何用？且看你那攀上高枝的好妹妹还待不待见你吧！

        打脸来得过于及时，姚夫人刚刚腹诽结束，林太监便迈着小碎步一颠一颠小跑了过来，嘴中迫不及待道：

        “陆娘子请跟我来，娘娘要我速请您进去！”

        姚夫人面容瞬间扭曲，手中的绣帕几乎没被她攥成一团。

        奈何天地君亲师，母亲的身份在皇家娘娘面前着实施展不开，只能眼睁睁瞧着可恨的继女享受着所有尊荣，被亲女儿身边的大太监恭恭敬敬迎入了楼阁内门。

        绕过几层触之微凉的鲛珠玉帘，深幽的闺房四面流转着皇家特有的尊贵与华丽。陈设上无论是精雕细琢的汉白玉床，还是地板上铺陈的苏绣毛毡，极尽富贵奢华之意。就连梁上高顶，亦用花纹繁复的锦缎遮起，免得不小心污了贵人们的眼。

        身着纱制的便服，陆窈淑百无聊赖地斜倚在贵妃榻上，任由窗外清凉的水汽扑在面上，一点一点带走心中的燥热与压抑。一圈簪花打扇的宫娥侍者簇拥着她，或是举起琥珀杯请她品尝进贡的葡萄美酒，或是端起翡翠珍珠盘中的御膳点心哄她略垫一二，为了讨主子欢心，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却有一女立于榻旁，气质与众娥不同，约莫廿七八岁的年纪，头戴花冠，身着礼服，面容恬静淡漠，透着经事磨砺的游刃有余。

        她如一根定海神针镇在房内，眼见陆窈淑被宫人们痴缠得厉害，神色中难免泄出点不耐烦，便清咳了几声，将献媚讨好的人群打发下去，只留几个最是机巧懂事的留守珠帘之外，充作使唤之人。

        “娘娘到底也要用几口吃食，昨日开始便是水米未沾，这般下去可要熬坏了贵体。”

        细声细语哄劝着，芙嫔年岁尚小，在文女官眼中就如那不懂事的小女孩儿般任性胡闹，偏偏如今身份尊贵了，更是肆无忌惮起来。

        到底是日后身边辅佐的亲信，陆窈淑忍了忍脾气，应答道：

        “姑姑说得是，一会儿便让厨房给我上碗鸡茸粥来。”

        又转了话题疑道：

        “怎的阿姊还没过来？”

        “来了来了，叫娘娘久等，是咱家的罪过，罪过！”

        林太监扭腰摆臀着踱步而来，那妖娆的雄壮身姿几乎没有刺瞎文女官的眼，纵是山河崩亦不动声色的文雅人嘴角也禁不住抽搐起来。

        陆呦鸣紧跟其后，凤眼精致如水墨入画，一双剔透澄亮的星眸似乎纳含万千世界，就连妹妹犯下的罪过亦能包容。

        陆窈淑眼角一湿，连忙掩饰般地颤声道：

        “姑姑去端点新鲜的茶果来，我要与姐姐好好说会话。”

        文女官与陆呦鸣互相行礼问好，闻言点头应道：

        “是。”

        两位侍奉人极有眼色地寻了借口退下，将偌大的空间单独留给了姊妹俩。

        “阿姐……”

        语未出泪先流，陆窈淑仿佛再次变回那个明明父母双全，内心却始终孤伶无依的小娘子，重新见到唯一信赖的血缘亲姊，不由露出了敏感脆弱的一面。

        “阿姐，求你，求你救救君问哥哥，求求你！”

        她死死拽住陆窈淑的袖摆，像是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放手。

        陆窈淑反握住她的手，掌心里的温热犹如冬季里和煦的日光，透着丝丝勃发的生机。

        她仿佛天下最为知情识意的温柔姐姐，话里话外透着对妹妹无尽的担忧与牵挂：

        “窈淑别哭，你好好跟姐姐说说，程……君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家，陆家曾经的通家之好。

        披宫锦，同登科，共赴烧尾宴。程家家主程盼山作为陆宣智在榜的进士同期，俩家素来关系亲密，几为通家之好。

        只惜程家子嗣稀薄，仅有嫡子君问，常来陆府闲玩。

        陆呦鸣比程君问略长两岁，程夫人携子来府，定要与姚氏夫人叨扰半日，离她居所的伊人阁距离甚远，故而二人鲜少相处。倒是陆窈淑作为姚氏亲女，搬去好逑阁前久伴主屋，却与那程家少子常常相见，称得上——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家境相当，互通姻缘原也顺理成章，不料变故横生，看似花团锦簇，前程大好的程家一夕之间卷入了三月科举舞弊案，主谋程盼山背负千古骂名，执以秋后问斩，女眷子嗣流放边陲，再无消息。陆宣智何等寡恩绝情之人，惺惺作态地叹息一番后，毅然决然与昔日同窗割袍断义，倒是在莘莘清流学子那边赚了一把名声。

        只是那程君问，何以从荒凉的边关返京，还混入陆府做了陆窈淑的贴身侍女？更无论在易府杀害易家大娘子，此举透着层层迷雾，叫人摸不着头脑。

        “君、君问哥哥，呜呜，君问哥哥真的、真的很可怜。”

        陆窈淑哽咽着嗓子，断断续续倾诉着青梅竹马的郎君悲惨的命运：

        “若是、若是我不救他，他一定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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