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客卿

戏到终曲，殿外一声钟磬倏响，震惊九霄。浑厚低沉，遥遥回响在耳畔，萦绕穿梭，声声绝啼，久久挥之不去。

        上官离垂首，嘴角噙笑，芊芊润润：“小人愿以此，恭祝圣上着千秋盛世，我大殷民康物阜，朝廷英才济济。”

        这声马屁拍得极好。

        待钟声稍却，人声顿泯，殷帝指尖点了点下巴，率先出声赞许道：“上官离，不错，有心，有心，哈哈哈哈！”

        上官离闻言，深吁了口气，手心捏着一把汗：“多谢陛下赞许，小人荣幸之至。”

        殷帝微微错首，笑道：“大神官，觉得如何啊？”

        裴宿放下杯盏，倾袖躬身道：“臣以为上官仙师才情极佳，又取道诵我大殷，应予褒奖。”

        上官离抬头看了眼裴宿，按下眉头，心中五味杂陈。

        “你觉得呢？”殷帝拍了拍身侧的大太监。

        大太监退后一步，毕恭毕敬道：“老奴愚钝，不通雅俗，只觉得这戏演的生动捉眼，意犹未尽。”

        殷帝转过首：“不错，说得不错，该赏！”

        上官离道：“小人谢陛下。”

        “谢什么？”殷帝哈哈笑道，“朕还没说赏些什么呢。”

        上官离：“……”

        救命，这皇帝不会觉得她在邀功请赏吧。

        “上官离，朕听闻前月京城中出了个五身鬼，还掳走了定国侯夫人，”殷帝双手撑着桌台，微微凑近道：“似乎是你挺身而出，救出了她？”

        此言一出，不仅是定国侯戚寻章愣了一瞬，旋即色变，连在座的一众侯爵宦臣都哗然了。

        “什么？原来不是大神官？”

        “竟然是上官离救的侯夫人？！不是大神官吗？”

        “这上官离哪来的本事？竟连五身鬼都能收服！”

        “常言道，未知全貌，不予置评，这上官离着实有些能耐。”

        纵然褒奖甚于批判怀疑，上官离心中仍旧咯噔一下。

        她明明是听了戚寻章的告诫，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殷帝怎么会知道的，还这样光明正大的在宫廷宴席上公布了？莫非……

        上官离瞟了一样坐在几前的裴宿，咬了咬牙。

        这下倒好，这定国侯府上下肯定以为是她为了博取名声和利益泄漏了这件事情的真相，不出意外一定会怀疑她动机不纯，还接近，接近个屁！没恨上她就不错了，这个裴宿倒是会做好人！

        果不其然，戚行野在听闻殷帝的发言后，一张在席间面无表情的脸忽然青了一瞬，凌厉的目光二话不说便牢牢锁定在殿中的上官离身上，须臾唇角掀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殷帝素来不喜朝臣与阴阳术士勾结在一起，因而才把阴阳寮独立了出去，就是怕朝中重臣利用此类玄门外道集鬼祟造反。

        定国侯戚寻章手握禁军兵权，官拜一品，风光无两，然而在殷帝这种略显昏庸还多心多疑的君王麾下，这沉重的官衔又何尝不是一道枷锁，处处束缚着他。

        戚寻章如此隐瞒上官离救了侯夫人的事，就是怕事后传出什么定国侯府与阴阳术士勾结的流言蜚语，平白惹得这位高高在上的殷帝生疑。

        如今却是……

        殷帝眸光一扫，冕旒轻晃：“定国侯，是不是啊？”

        戚寻章好歹沉浮宦海多年，沉着气礼敬道：“回陛下，此事还是要问大神官。原是大神官帮了臣这个忙，臣不知……”

        殷帝挑了挑眉：“哦？大神官？”

        皮球忽然被踢到裴宿这儿，裴宿倒也不慌不忙，温和有礼道：“陛下，确实是那日侯爷来阴阳寮寻臣帮忙，这上官仙师能捉拿五身鬼，也是臣给她指了个法子。”

        殷帝颔首道：“原来如此。上官离是阴阳寮的人吗？”

        裴宿笑道：“陛下，上官仙师只是民间阴阳师，臣见她聪慧，便着她帮忙处理鬼患。阴阳寮隶属陛下麾下，不得君命，臣怎么会妄动呢。您说是吧，侯爷？”

        戚寻章递过去一个眸光，既然裴宿给了个台阶，便也顺着下去了：“正是，多亏了大神官的指点，否则老臣的夫人，就要罹难了。”

        殷帝就喜欢裴宿这种动不动就表表忠心的臣子，听闻他的说辞很是满意：“大神官有心，朕心甚慰！”

        上官离站在殿中，看着裴宿搁那边高谈阔论，简直恨得牙痒痒。

        好一个一箭三雕！

        一则，裴宿此人既然要她接近定国侯，那必然是有心监视或者对付定国侯，如今这一招先是在殷帝心里埋下个怀疑定国侯勾结阴阳师的种子，方便日后打心理战；

        二则又光明正大地接下戚寻章的话头，给了他一个面子，在定国侯那卖了个人情；

        三则再借机揽下个阴阳术法精湛，心怀慈悲的名头，平白抢了她的功劳不说，还在殷帝面前表了个耿耿忠心。

        最令人无语的，是他他妈把泄露侯夫人被救一事的责任和嫌疑全部推到了她身上！如今所有苗头都指向她，戚寻章戚行野根本不可能会怀疑到裴宿头上。

        草！简直无耻！

        这不就是把她当炮灰养吗？一个随时可弃，万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随时可以帮他洗脱嫌疑的炮灰棋子。

        叫什么大神官，叫大算盘好了，一手好算盘打得真是令她佩服！佩服地五体投地！！！

        “上官离。”殷帝一声呼唤也叫回了她的纷扰思绪，“他们说的，可是如此？”

        此问一出，裴宿的目光火燎燎地聚焦在她的身上。

        上官离咬紧后槽牙，浑身上下都是破绽禁锢，哪里有她辩驳的份儿，只能暂且认下：“小人惶恐，确是如此。”

        “念你救人有功，以后不必再以小人自称了，拜一个客卿的名头吧。”殷帝把袖一挥，“去，赐座。”

        上官离怔了一下。

        客、客卿……这他妈不是离朝堂又进了一步吗！师父知道的话会不会杀了她喂狗啊？！

        许是见上官离站着没动，殷帝不由得拧了拧眉，问道：“怎么，还不谢恩？是嫌朕给的封赏少了？”

        上官离猛然回神，忙不迭叩谢道：“小人……不，臣不敢，恭谢陛下隆恩！”

        殷帝见她识相，倒也满意：“近来京中鬼患倒多，朕也有意派些阴阳师护卫众卿，既然你与定国侯府相识，日后便每周去府上驱邪镇鬼吧。”

        裴宿嘴边勾起个笑，抬眼看着殿中的上官离，十分满意。

        戚行野眼睛都直了，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殷帝，又瞥了眼上官离，拳头微微捏紧。

        上官离错愕道：“……臣，遵旨。”

        卧槽……真的，被裴宿说中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莫名其妙的就给她派进定国侯府当御用阴阳师了？这裴宿莫不是个预言家吧？还是说他真有什么通天只能，能揣测君心到如此地步？！

        太可怕了吧。

        思绪及此，上官离偷偷瞟了眼旁侧端坐的戚行野，倏忽一顿。

        戚行野本将垂下的眼，忽然缓缓抬平，带着审视的眸光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她，似乎想要侦破什么端倪。这样的眼神，却让上官离有些反感，仿佛自己寸缕不挂地站在他的面前，极度的不适应。

        上官离强装自若地同他对视，戚行野似乎不曾料及她敢直视他的眼睛，眸间闪过一缕错愕，倒是被上官离捕捉到，思绪更深。

        想必这脑子不灵光的世子殿下，又要误会大了……

        真是，道阻且长！

        夜凉如水，沉谧阴凉，其殿门外几里皆生寒树，叶落簌簌，如同人穿行于丛林之声，说不尽的纷乱扰扰。

        地宫以上的平地，矗立着几幢宏伟宫楼，细细算算年头，应该也过了百余年。饶是这宫城之内，依旧四处可见重兵把守，足以可见殷帝是多么谨小慎微，如今定国侯一事，虽然解释地清楚明白，但多疑如殷帝，必然已经胸有芥蒂。

        尔虞我诈的这一顿席吃的上官离是索然无味。

        “师父，你好厉害，居然一朝拜了客卿！”言既明很是兴奋，“这下我倒要看看，那群人还怎么欺辱你。”

        晏娘子只以为殷帝喜欢上官离的这出鬼影戏：“你瞧那乐籍的人，声势多大，可也没见得有谁能得个客卿的头衔。”

        上官离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心里并不开心：“是啊。”

        晏娘子扬了扬眉，几步上前与她并肩：“怎么了？你不开心？”

        上官离摇了摇头，沉默了。

        “是不是因为那戚行野？”言既明背着包上前问道。

        上官离捏了捏鼻骨，颇带几分无奈：“你为什么会觉得是他？”

        晏娘子也追问道：“因为世子殿下？什么情况？”

        言既明有些忿忿：“晏娘子，你是不知道！这世子在中华门外出言不逊也就罢了，你知道方才他在朝堂上说了什么吗？”

        晏娘子问：“什么？”

        言既明大概跟她复述了一遍奉先殿内的事，当然舍去了那些他看不出的明枪暗箭，复而道：“他竟然说，演的不好，杀了我们便是！”

        “杀了我们？”晏娘子瞪大眼睛，“他真这样说？”

        “不错！”

        “不错。”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上官离浑身一紧，身上骤然沾了些寒凉的冷意，缓缓回过身。

        戚行野一动不动地定格在那儿，好像被时间上了枷锁，身形高挑笔挺，眸色深邃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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