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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二章 必然人走政息的改革


就像刘钰平日里给馒头灌输的,亦或者像是馒头当初给杜锋的妹妹说起的。

        大顺取消的贱籍、世奴,不是因为某个皇帝的善心,而是江南奴变前仆后继的流血牺牲,使得旧制度无法继续存在下去,不断的起义导致统治成本增加。

        大顺把铲平王庸俗化、偶像化,弄成了一种默许的淫祀,也总算是没有禁止,多少也算一种进步。

        白云航家乡听过的故事、在福建当县令时亲眼所见的永佃权。永佃权的普及,也和废除贱籍、世奴其实也差不多。

        虽然这个概念早在宋朝就已经出现,在明朝也已经有所发展,但真正让永佃权在江南扎根的,还是因为甲申年的那场江南大起义。

        江苏、安徽、江西、福建……这几个永佃权最普及的地方,也正是甲申年起义最凶猛的地方。

        武器的批判讲清楚了道理。

        虽然说,当年一些地方的士绅,在满清屠刀的帮助下,得意洋洋:“奴辈谓奴不当与天地同休,是则真奴语也。夫有天地,斯有君臣、有父子、有主仆。天地不变,则君臣、父子、主仆亦不变。主仆之义,天地同敞”。

        但反抗终究是有意义的。

        满清的屠刀没比过大顺的屠刀,大量投身大顺的世奴、佃户、起义军余部,即便大顺和江南士绅有所妥协,却也没有延续太过残酷黑暗的政策,最起码瓦解了江南的大地主庄园制。

        除夜权、避讳这样的明末扯淡东西,也予以废除了。

        还在安徽、江西、福建等地,搞了一波类似于“禁红鬃烈马”的蚊子狱。

        抓了一批大地主询问他们让佃户“避讳”是怎么个意思?避讳只存在于君主和亲人,佃户非亲人,搞避讳,您这是准备当皇帝?

        大顺是妥协的了,没有在江南搞均田。

        妥协的结果,就是在一些反抗最严重的的地方,默许了永佃权:既不均富户的田,又适当地保证了佃户的利益。

        再加上江南地区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使得一些“不得出售”的学田、祭田等产业开始永佃。

        有叫田皮、田骨的;有叫田底、田面的;有叫大买、小买的,意思都差不多。

        山东地区不是江南,萌芽没有那么茁壮,当年又处在抗清一线,遭受过太多屠杀,这里的永佃制并未有太普及。

        白云航的意思,便是由州衙出面,强制永佃。

        在不动“地主土地所有制”的前提下,适当改革,用一种类似于减租减息的方式,化解矛盾,同时也为他的摊丁入亩政策铺路。

        现在这个政策还未公布,只有刘钰等少数人知晓,只是完成了田亩清查。

        白云航不想搞什么均田、井田,因为他知道这东西根本就是扯淡,现在根本行不通。

        而且若是这么搞,自己必死无疑。

        但他又不想自己好容易想出的政策、好容易可以升官的政策,在执行的时候出现大问题。

        按他的计算,如果能够推行摊丁入亩,如果按照刘钰保证的那样开办工商,自己这个文登州可以增加不少的税收,这就是巨大的政绩,也是自己将来升官的一大依仗。

        虽然白云航不敢像颜元那么有想象力,想把地租降到40,且三十年后让佃户拥有土地所有权。

        但他却折中了一下,保持原本的约55左右的地租,略微下调到50。

        要求富户把田分为田皮和田骨,富户拥有所有权,佃户拥有长久的使用权,以三十年为期。

        衙门将作保,签订契约,保持原本的地租水平不变,略微下调,三十年内不得更改。

        如果地主要卖地,那么拥有永佃权的佃户有优先权。

        三十年内佃户拥有对土地的绝对使用权,但佃户需要自己出地亩税。在废除人丁税后,田亩数和人口数曲线对照之下,以及略微下调的地租,使得永佃权佃户所缴纳的赋税加地租,和以前基本持平。

        后世有“三七五减租”,这个大概可以叫“五零减租”,把地租规定不得超过50。

        若能实行,不管本心如何,出于何等目的,也算是一大善政了。

        除此之外,还请求刘钰出一部分粮食,做仓本,尝试在文登复用王安石的青苗法,降低利息,拥有永佃权的佃户可以接待低息的贷款。

        反正刘钰要搞工商业,不止需要钱,万余招募的灾民现在也根本不给钱,可是人吃马嚼的一年也消耗不少粮食,这青苗法就可以不用非要农户还钱,可以还粮。

        白云航借助之前刘钰帮忙清查的田亩,算了一笔账。

        若能实行,整个文登州就可以有三分之一的自耕农、二分之一的永佃权佃农,这些人是纳税的主力军。

        剩下的他也根本不管,那些人既收不上来钱,管起来也麻烦。

        实行下去,肯定会坑一部分大地主。

        但是只要大地主不裹挟佃户发难,他就毫不惧怕。他怕的是大地主裹挟佃户发难,搞出来个五人墓碑记之类的事,那他也就别想升迁了。

        他也知道,想法虽好,只靠府衙这点人肯定是没办法实行的。若是靠当地的士绅、秀才,这要是能推广下去,那就见了鬼了:让士绅们自己割自己的肉?

        把大体的想法和刘钰一说,刘钰琢磨了片刻,笑道:“白大人,你知不知道王荆公的变法失败了?这永佃法、青苗法,你不会真的以为能在全国推广吧?”

        白云航也大约知道刘钰的为人,亦笑道:“刘大人高看我了。达则兼济天下,如今下官还没有达,还在追求达。”

        “全国推广,自然不可能。但我在本州推广,考核上优,人人赞颂,我管全国能不能推广呢?”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非尚书,亦非天佑殿平章事。我只管文登州的事,这也没什么错,对吧?”

        刘钰冲着白云航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白大人大有水准,我是佩服的。成,白大人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又要问我借人推广,是吧?”

        白云航点点头,观察了一下刘钰的脸色。

        “刘大人,这永佃权的事,非得借你的人不可。至于青苗法,也需要大人费心。其实我也知道,如今借贷利息极高。换了别人,自然不肯。但刘大人似乎并不在意钱?”

        “别……”刘钰赶忙摆摆手。

        “别给我戴高帽。我不是不在意钱,是很在意钱。只不过我有自己的底线,在北方作战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有自己的底线,破城之后不准侮辱妇女。至于地方上的底线嘛,我是不搞高利贷的。”

        “一则这是底线。”

        “二则高利贷利息这么高,地租这么高,金银是逐利的。钱全都流到高利贷和土地上了,自然没人出钱搞工商业。你既要在这里搞青苗法,对我也是有好处的,日后这青苗法把利息降下来,自然就会有富户把钱往工商业里投,利息越低,投入工商业的越多。这个我支持。”

        “但有一样。”

        白云航点头道:“大人请讲。”

        “青苗法的事,我出股本,我的人管。衙门的人就不要掺和了,白大人也不要把这个作为功绩,否则必被攻讦。只是在一地实施就好,或者说,这不是白大人的功劳,而是我搞的商业行为。”

        白云航本就没准备把青苗法当做自己的功绩,王安石的例子在前面摆着,这东西若是上疏到了朝廷,自己非要被喷死不可。

        在文登州实施,可以安稳地方、增加赋税、抑制兼并,也能够使得民众更容易缴上赋税,这对他的政绩大有用。

        若是实施好了,政绩斐然,距离“考核上优、入京为官”的梦想,就又更近了一步。

        这事儿本来挺不好意思求刘钰的,傻子都知道,钱要生钱,最好的办法不是搞工商,而是买地租地放高利贷。

        就想着刘钰是个居然想搞工商业的傻子,也正需要粮食,便想着求刘钰借点粮食搞青苗法。

        既然刘钰主动揽过去,这就再好不过了。商户行为,自然应该大加奖励。

        再者,搞青苗法,那些放高利贷的必然不满。

        若是刘钰搞,这就简单多了。

        有不满?有不满大可以雇亡命之徒,冲击刘公岛军营嘛。

        正愁这事没人给挡枪,刘钰主动提出来,白云航自是一万个乐意。

        “刘大人这么做,在下实在不知该怎么感谢。说句直白的,人亡政息,将来我调任他处,大人也不在刘公岛练兵,这些善政终究是要完蛋的。不过就算终究完蛋,此时做一些,也算是对万民有些好处。”

        刘钰微微一笑,反问道:“白大人将来若是升任了节度使,已经算是到头了,到时候还会搞这样出大力、回报却不成比例的政策吗?”

        “呃……若说假话,自是会的。若说实话,只怕未必。倒不是说在下就无一丁点的仁慈为民之心,而是若真的升了节度使,一省之事,又需要多少人才能执行下去?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文登州能推行新政,得益于刘大人在这驻军,有数百人可充胥吏。日后升了节度使,我去哪找这么多人?况且,若是我手里有这么多能人,也只怕有人参我一本,说我蓄养官吏、图谋不轨。”

        他说的看似实诚,实则也是真真假假。

        也有几分投桃报李的成分,暗戳戳地提醒刘钰,这样的事不要搞得太大,以免叫人误解,或是被上面猜忌。

        刘钰自是听的出来最后那句加了重音的“图谋不轨”是提醒他的,便感激地点点头,笑道:“白大人的话,我记下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待我回来,再行解决。”

        白云航知刘钰行事诡异,有些话不该问,可这时候还是忍不住问道:“刘大人欲往何处?何时归来?”

        “去当夜不收,侦查侦查地形,哈哈哈哈……白大人放心,三五个月便可归来,不会耽误正事的。白大人,咱们就此别过,告辞。”

        “夜不收?”白云航盯着刘钰远去的背影,心说这说的可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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