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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变革的第一抹涟漪


好在今日不是道器之辩,又非气一之争,天佑殿内并没有过多的嘈杂。

        李淦将齐国公的奏折示诸众人。既入了天佑殿,自不是迂腐之辈,左平章军国事赞道:“这刘守常倒是个善于灵机应变之人。罗刹内乱将起,如此一来,我朝不用再废钱粮,可得北拓千里。”

        李淦亦笑道:“是啊。若不是他知西洋事,此事也没那么容易。那以诸卿看来,这三十万两,当不当花?既走内帑,也就不要宣扬了。每年三万两,虽多,若能换回百万里土地,却值。”

        众人对此倒没什么意见。着实值。

        左平章军国事又道:“臣以为,齐国公另言之事极对。当以此事为例,扩充四夷馆,广招翻译,驻派各国。”

        “一则若四夷有事,国朝可以知晓。如前朝万历年间,日本国关白侵朝,若是在日本有使,亦可提前知晓。再入琉球事,日本国侵压琉球,若有使者,亦可知晓,加以警告。”

        “二来此事刘守常实乃天幸,可日后总不能全靠天幸。驻派诸国,各国动态尽可知矣。”

        一旁的那个异端天主教徒也道:“臣附议。此言甚是。前朝徐光启言:欲求超胜,必先会通。欲求会通,必先翻译。如今天下之大,九九八十一州,而赤县仅为九一。各国往来,不知其虚实,实难处置。”

        “臣虽信天主,却不奉教廷乱命。若其仍不许祭祖、拜天,则西洋既有东正、天主、新教之分,何以国朝不能有?心中有主,因信称义即可。一旦禁教,则与西洋交往断绝,恐对国朝不利。”

        李淦也正有此意。

        如果齐国公和刘钰的判断是对的,那这件事的确是个契机。

        若是换个别人去谈判,可能几十万里的土地就会拱手让人。这件事带来的巨大对比,任谁都会心动,那可是百万里土地。按照西洋人所献的地图,一共才有几个百万里?

        这个机会,既可以说是天幸,也可以说是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如汉武北征,李广迷路,或曰命数奇。然而霍去病那一路,为何就不迷路呢?难道不是因为他早就招纳了一些匈奴人,对匈奴各地有所了解吗?

        得亏刘钰对西洋各国的情况多有所知,问俘虏问题的时候也总能抓到关键处。

        日后总不可能凡事都指望一人,扩张四夷馆,增加翻译,甚至驻派一些使者到国外,的确是有利的。

        李淦心想,这刘钰的变革之心倒是不改。

        也不知是福将还是怎地,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抓住这样的机会让朝廷不得不做一些变动。

        若真能办成,朝廷的底线和他靠一张嘴所得到的,实在相差太大,惊掉下巴。

        百万里土地在眼前,不过是希望国朝广招翻译、驻派外国。

        这等事之前说多半会被反对,现在说那就大不一样。

        或是怕无史可依为借口,现在他竟是懒得依史寻章摘句,直接创造历史了?

        李淦醉翁之意不止在酒,他还想要谈一谈朝鲜的事。对于刘钰想要把屋顶捅个大窟窿的想法,提前已经和这些人通了通气,但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

        借着这件事想提一嘴,可还没等李淦主动提,便有人先说起来这件事。

        “陛下,此事虽然可喜,但臣仍旧还是当日的想法。为了准噶尔与北疆安定,与罗刹交流,仍旧不要互相称帝。至于朝鲜事,也与臣所言息息相关。”

        “若承罗刹帝位,则如法兰西、英圭黎、荷兰等国,如何称呼?罗刹不朝,则法兰西、英圭黎等国,必力求与罗刹同例。”

        “若如此,则朝鲜、琉球、安南等外服之邦,又将如何看待此事?法兰西者,王国也;朝鲜者,亦王国也。法兰西若与罗刹同例,则朝鲜何以臣服?久之,恐生叛心。”

        “再者,若其日后生了叛心,阴结西洋诸国,谋求自立,又当如何?”

        “若承认罗刹帝位,若与西洋诸国平等论交,则等同于周天子封三晋为侯,自毁礼乐。既天朝与西洋诸国平等论交,则朝鲜、安南等,亦会谋求与天朝平等论交。天朝到时又当如何?”

        “若无藩属,何以谓之天朝?不过中国尔。”

        李淦皱眉,这事的确是个麻烦。

        左平章军国事是支持加大对朝鲜控制和开海贸的,闻言不屑道:“不朝,六师移之。朝鲜、安南,又非在海外万里之处,焉敢不服?”

        反对的人摇头道:“此纯霸道也,必不可久。岂不闻孟子言: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霸道虽猛,却不可久。不若修仁德,如此方为长久计。”

        “如朝鲜,纵后金逼迫,虽服而心不服,仍尊明号;如琉球,崇祯崩,虽隔万里,仍遣使来祭唁。这就是前朝的仁德。若不然,纯用霸道,一旦中原有变,恐朝鲜、安南不但不救,反而趁机割土。”

        左平章军国事冷哼一声反问道:“若天朝有难,朝鲜、琉球又有何用?明败亡之际,亦不曾见朝鲜起兵救明。至于琉球,听闻既贡大明,又贡日本诸藩。难道日本诸藩比天朝更有仁德吗?”

        那人摇头道:“此正合孟子所言:非心服也,力不赡也。日本国以霸道欺凌,琉球心必不服,日后若其富国强兵,必谋自立。”

        “齐宣王问孟子,和邻国相交是有道可循的吗?孟子言: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整事獯鬻,勾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若天命在,则以大国侍奉小国,也是可以的。这就是王道。”

        “如今西洋诸国纯以霸道。如今西洋诸国强,那些小国自然不敢反抗。可一旦他们不强了,那些小国必然反抗。”

        “因为西洋诸国没有用王道。如果用了王道的话,就算那些小国日后强大了,也必然不会反抗,这就是王道和霸道的区别。”

        “所以,对于朝鲜、安南、琉球,要用王道,不可用霸道。用王道,纵然日后其国富国强兵,亦必臣服天朝;而若用霸道,其国一旦富国强兵,则必逆违。”

        “以臣所见,西洋诸国行事,纯用霸道,纵一时强盛,久后必乱。若吕宋、巴达维亚、满剌加等地,臣以为,必不可久。”

        “天子必行王道、诸侯方行霸道。如今天朝已定,若行霸道,则是自降身份。我既行霸道,藩属亦可富国强兵,不尊天命。若强,则服;若弱,则叛。”

        李淦闻言大笑道:“卿所言极是。然太宗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依卿所见,西洋诸国所压服者,久后必反。道理是这样的,可这久后,是为多久呢?”

        “况且,唐人言: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明人言:王者驭夷狄,以自治为上策。那么,到底是以权而驭呢?还是让夷狄自治不以权势取之呢?”

        那人却敢于犯谏,直陈道:“唐以权驭,是故天子九迁,国都六陷。这就是纯以霸道压服,一旦衰落,四夷必瓜分其肉。历朝教训,不可不察。”

        “野有人言:国恒以弱丧,而汉以强亡。而汉重军功,以至于士大夫而欲有为,唯拥兵以戮力于边徼,久战之下,穷兵黩武,乃至有五胡百年之祸;唐壮有安西北庭,安史之后,以致十国之乱。”

        “如今市井舆论,皆以本朝比汉唐之雄心,动辄‘醉里挑灯看剑’、‘拓土万里唱大风’、‘安西北庭入吾梦’。若是再行霸道,臣恐有汉唐之旧祸。”

        说到这里,才算是图穷匕见。

        这些年大顺一直试图用勋贵压制文臣,屡屡露出要在江南免除优免的风声。

        朝廷手里又有一支和江南士大夫几乎没什么交集的老五营世兵,边关的血税府兵、开国勋贵。

        即便为官,走的路子也是武德宫一途,根本和儒林没有什么接触和关系网。

        现如今朝廷刚和罗刹打完,又有对准噶尔动刀的意思。

        可打仗是要用钱的,很多人已经察觉到了风气不太对。

        既然要用钱,钱从哪来?

        如果开了干涉周边藩属的先河,按照皇帝之前透漏的风声,要趁着朝鲜内乱干涉朝鲜内政,甚至驻派专员。

        朝鲜可以这样干,日后平定了准噶尔,安南呢?缅甸呢?暹罗呢?

        这么搞下去,就算不是担心要加税,也要担心真有汉唐之祸。

        天朝的边界,到底在哪?

        这件事不定下来,一个个都想着开边衅、立战功,风气一旦形成,什么时候是个头?

        况且,在一些士大夫看来,民间的舆论风气已经不太对了。

        他们看来,国朝用永嘉永康之学,那陈亮、叶适,以及关系亲近的辛弃疾的诗词,都是些什么鬼风气?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样的风气,在其看来,开国乱世的时候用用还好。

        现在还不修文德,以至于仍旧想着拓边、开战,民间风气只会越来越行霸道。

        已经有不少人不走科举正途,而去学弓马、鸟枪、几何、测算之学。都想着既然别人能因功封侯,我缘何不能?武德宫出身的,不断在官场掺沙子,这些年水平日高,也不是当年不懂民政的老粗了。

        长此以往……士绅只怕再无优免。

        打仗要用钱,钱从东南出,这是一个傻子都明白的道理。

        舆论风气又如此好战,真要是国朝以“边关有警,财税不够,取消优免”的说法,舆论风气再这么搞下去,只怕到时候连反抗一下都要被喷成是“误国之贼”。

        到时候一旦拓土的大义压过了文士体面的大义,那就完蛋了。

        本就挡不住军队的刀,若是连大义都立不住,凭什么争?

        不少人已经开始行动起来,必须要扭转大顺现在的好战之风,更要扭转一下从明末大乱中形成的好勇之气。

        若是等到屠刀举起来的时候再反抗,那就晚了。士绅们的神经,没有这么迟钝,只是因为明末投降夷狄的太多,终究之前的伤疤之下,不敢对开疆拓土的风气提出反对意见。

        现在,伤疤已经基本平复,是该变变风气,夺回话语权了。

        李淦也不是对此事一无所知,听到这已经明白,却没有直接反驳,而是笑道:“今日说的是罗刹事,怎么提到了汉唐祸?朕只是问问你们罗刹事。这扩充四夷馆,以求翻译的事,总不会有王道霸道之别吧?”

        皇帝把问题缩的很小,即便心有反对,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同意。

        “那罗刹派人入京的事,自不必提。所谓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夷狄既来,总不能拒,这亦是王道吧?罗刹若派使团来,我朝也当回礼,这也没什么问题。”

        “至于驻派外国,以通消息,朕看来也是好事。刘守常以一张嘴,换来了百万里土地,而培养一个翻译,加上驻扎国外的花费,一年也不过几百两。若是户政府不出,朕以内帑,还是出得起的。”

        都已经说到内帑了,再争下去也就没有意义了。平章军国事权责就算再大,也管不到皇帝的私事,这又不是立太子之类的国事,皇帝愿意花钱养几个翻译,还能说什么?

        李淦笑道:“好,既如此,这件事就算是定了。”

        左平章军国事又道:“臣以为,不但如此,还应该传旨于喀尔喀部,令其出数百兵马,以壮齐国公之威、刘守常之慑,叫罗刹人以为国朝在增兵不惜一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刘守常既善诈,则国朝不可不为援,以助其成事。”

        “善!”

        冲着在旁边旁听历练的天佑殿舍人一点头,示意拟一下文书,以天佑殿的名义下发至喀尔喀部几个靠边境近的贵族。暂时没有专门处理喀尔喀蒙古的官署之前,也只有天佑殿或者皇帝圣旨有资格下这样的命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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