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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回到了内城,骄劳布图先带着刘钰两人去銮仪卫那交差,早有内宫的太监在那等着。

        承天门伫立,前世刘钰在广场上玩过几次,这一世还是第一次过外金水桥。

        他是白身,封建礼制之下,只能走最右边的桥,否则就是僭越。

        过了承天门,进了午门,二十多个被他骗来看热闹的武德宫学子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内金水桥前。

        旁边有礼官和太监,这些人一个个低头站着,连个屁都不敢放。

        那是真不敢放,放屁也算是君前失仪。更不要说回头张望。

        这些人算是飞来的横祸,哪里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连孩儿军都惊动了,还被押送到了午门内,一个个胆战心惊。

        刘钰忍不住想到了《国产凌凌漆》里排队等着枪毙的场景,真怕这时候有人回头喊一句“看什么,就等你了……”

        还别说,那群人里还真就给他和田平留出了位置,而且是很靠前的第一排。

        等他过去,这些受牵连的心里既是害怕,又是埋怨。

        可这时候也不敢说话,只能在那等着,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娘。

        过了内金水桥,就是太和殿。

        他们没资格去那里,只能内金水桥外等皇帝。

        有太监见人已经全了,自去里面知会一声皇帝。

        不多时,銮驾到来。和刘钰一起的都是武德宫的学生,多是勋贵子弟,即便不是勋贵子弟,皇帝也曾去过武德宫,各项礼仪他们还是知道的。

        顺承明制,见天子不是三跪九叩,而是五拜三叩首。

        刘钰心里很是不满意,学着阿q的心态,心里骂了几句,身体却很老实地随着内监女官那尖锐的声音做出了动作。

        “拜!”

        一声拜,二十多号人一起,把手朝着头顶微微一举,左手压在右手的上面,随后躬身,弯曲膝盖,跪在了地上。

        头贴在了手背上,双膝跪地,这算是一拜。

        “兴!”

        又是一声喊,站起身,完成了一拜。

        连续五次,算是完成了五拜,最后跪在地上咚咚咚地又磕了三个头,算是完成了三叩首。

        叩首完成,起身之后,太监又喊了一声“跪!”

        一群刚站起来的人又都跪下,别说是他们,以《明实录》里的记载,便是皇帝单独召见阁臣重臣,那都是要跪下说话答话的,怎么可能站起来说话。

        刘钰跪的膝盖有些疼,暗地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娘。

        这宫殿内的石板又硬,秋老虎的天气穿的又少,膝盖估计早已淤青。

        既是皇帝在前,他也不敢偷眼看。这要是被发现,又是大不敬之罪。

        只能低着头跪在地上,眼神也不敢乱飘。更别说观察下皇帝是胖是瘦、脸上有没有痦子、眼睛是不是一个大一个小之类的。

        身后辣的太阳照的后背都湿了,皇帝李淦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坐在前面,一句话不说。

        李淦打量着跪在他面前的一群年轻人,早有女官指出了谁是这一次京师轰动大事的“罪魁祸首”。

        打量了一下,今天引发京城轰动的翼国公第三子刘钰,看起来也就是十七八岁。

        身量未足,但因为国公府里不缺肉吃,长得很结实。

        个子很高,有那么点翼国公年轻时候的模样。

        李淦不准备为难这些人,不过今天的事倒是可以试试这群年轻人的胆魄。

        刘钰的名字这几天他时常关注,主要是齐国公那边送来的《西洋诸国略考》让李淦极为在意。

        朝中不是没有传教士,传教士也不是不知道西洋诸国的名目,但传教士们所说的和李淦想知道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刘钰写的内容,比之传教士说过的,也深一些。

        更为关键的是脉络清晰,甚至用了一种李淦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分析方法。

        写的不像是纪传体的一家私史,而是从民生、贸易、宗教等领域,大致地介绍了一番西洋诸国的脉络。

        这是刘钰前世历史教科书的史观和方法,在这个时代自然有那么一丝“惊为天人”的意思。

        从那本小册子里,李淦才算是弄清楚一些时常打交道的诸如荷兰、葡萄牙、法兰西等国脉络清晰的历史,以及他们为何能够出现在万里之外贸易,还有地理大发现之后诸国走上的一条和诸夏截然不同的道路。

        传教士说的那些东西,就差得远了,看待历史也没有这样宏大的视角。

        更像是《后汉书·西域传》里,对罗马的介绍,泛泛而谈,颇为空洞。

        刘钰的这种前世习惯的宏观的视角,正合皇帝的心意。

        配上小册子里粗陋但却能看出轮廓的地图,李淦确信这个刘钰在这方面是下了苦功的。

        更难得是看待事物的角度与他人截然不同,一些之前觉得混乱的地方竟是醍醐灌顶。

        那本小册子是刘钰口述、田平修饰的。论及辞藻、用典、文笔、字迹,十个刘钰也赶不上,也正是经过了田平的修饰,才让皇帝看起来极为舒服。

        今日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说大。

        超越太和殿,站到了皇帝的头顶上,这算什么?

        在上面窥探禁宫,看没看先不说,能不能看又是另一回事,这是否有谋逆之心?

        说小。

        勋贵子弟,不学纨绔,心忧国朝边疆战事,以生平所学,复诸葛孔明之妙,载人飞升,日后攻城可凭此物观察城中布置,是为大功,其心可嘉。

        几个小孩子,不知轻重,玩心太重,飞到天上的诱惑谁也抵挡不住。一群孩子玩闹,又能多大的事?

        政治的关键不是事实,而是怎么看待事实。

        李淦没有借机动勋贵的意思,如今还需勋贵维系平衡,加上前明石亨边将入京的教训,这件事自然也就是小事。

        甚至,他有些好奇,那种载人飞升的东西,上去后是一种什么感觉?

        然而他也清楚,那东西很危险,御史言官朝中大臣肯定会死谏。

        自己真要是一意孤行上去体验一番,少不得要在史书里留个明武宗那样的评价。

        心中多多少少有些遗憾,再看看跪在身前的刘钰,终于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心态,冷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啊。若是刨出来,怕不是要比鹅卵还大?”

        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在跪着的人听来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话音刚落,后面有个人就跪着在地上趋行几步,从后面跪爬到了旁边,以头抢地道:“陛下明见!我等知罪。只是此事,我等皆是受翼国公之子刘钰所邀。”

        “他于武德宫中便说,要我等看个神奇之物,还说什么便是李太白复生也定会吟诗一曲。我等实在不知他弄的是什么,只当是去看热闹,便一同去了什刹海。”

        这一句话,把自己的关系撇清了,也把刘钰直接点了出来。

        旁边女官小声提醒这是什邡侯之子,这是姜襄后裔,这侯名也封的很有意味。

        李淦本来心情不错,可听什邡侯之子的一句话,火气腾地一下上来了。

        前明土木堡前后,勋贵就彻底烂了,以至于引边将入京,闹出许多事来,后期更是指望不上。

        想着本朝有武德宫,勋贵子嗣至少烂的能慢一点,可……

        看着什邡侯之子,李淦心里不禁觉得有些面目可憎。

        心想此人不堪用,什么事就先撇清干系,没有半点胆子。

        这件事到底是谁主使的、具体是怎么回事,还需要你来告诉我?

        便是脱罪,都找不对方向,当真废物。

        李淦忍不住哼了一声,反问道:“你既知罪,朕问你,何罪?”

        “呃……”

        什邡侯之子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今都惊动了孩儿军,被抓进了午门,有些之前没想到的事也一下子想到了,心都凉了半截。

        可怎么说呢?

        什么罪?

        说是惊了圣驾、有可能窥探禁宫?

        那就是知罪而犯罪,罪加一等。

        你都知道会有这样的罪名,你还跟着去看热闹?而且也没有出声阻止,这不是大罪吗?

        若说不知道?

        那就是心中无君无父,居然想不到飞到天上是僭越,证明你心里没有君王。

        心中无君,不知尊卑,可谓非人!

        知道也不是。

        不知道还不是。

        什邡侯之子的后背一下子全湿了,刚才只是想着撇清关系脱身,哪曾想到这个后果?

        这时候是知也不是,不知也不是,只能一言不发,头咚咚地往地上磕。

        听着耳边传来的磕头声,刘钰也不敢有和骄劳布图说话时候的傲气,说什么《大顺律》没说不准玩热气球之类的屁话。

        只能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他是铁了心试探到底的,不合心意,自有别样打算,当真是有恃无恐,毫不担心。

        旁边的头磕了半天,李淦觉得也差不多了,这才道:“既说不出,朕来告诉你们错在哪!”

        “那东西既是能飞,听说也需热气火烛。京城百万户,皆为木楼,一旦有误落下火种,又将如何?”

        “京城繁盛,摩肩接踵,人流穿息。你们飞到天上,众人不知何物,定以为乱力怪神,惊慌踩踏,又将如何?”

        “前朝三大殿失火翻修,天启年间靠魏阉敛财,耗银六百万两,以致九边欠饷。若是真失了火,你们虽是钟鸣鼎食之家,可谁能拿得出六百万两?就算拿得起,又有谁敢拿?”

        话音才落,一群人全都松了口气。

        唯独什邡侯之子磕的满头是血,惊愣了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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